1988年9月27日
妞。這個詞兒,讓人想起小鳥依人,想起可愛可憐,反正,是一種柔弱又憐惜的觸動。但在一個男人還長著青春痘的春心中,往往迷戀的是成熟的女性,來包容他們年輕懵懂的情與欲。楊蒜苗大學畢業后,來到被分配的單位。就像所有的年輕人一樣,他一邊怯怯地熟悉新單位的章程,一邊色迷迷地打量新單位的女同事,好憧憬自己以後的艷遇。跟幾個同年分來的哥們兒在單位樓下徜徉的時候,黃紅梅出現在他眼前——用兩個庸俗的形容詞吧——身材高挑,成熟美艷。楊蒜苗一下子就被她迷住了。如果把這個故事拍成電影,此時的運鏡一定是這樣的:鏡頭圍著楊蒜苗痴獃的臉做三百六十五度旋轉;所有背景都成為模糊的一團,除了黃紅梅;柔情的音樂同時響起,像淌在每一個人的心頭;黃紅梅嫣然一笑,用慢動作翩然轉身……到這個節骨眼上,只要稍微看過一兩部愛情片的人都知道,兩人來電了,兩人有戲了。但在那一天,既沒有慢動作,也沒有輕音樂,甚至,楊蒜苗連多看黃紅梅一眼都不敢,臉上更不敢有任何痴獃的表情,造物主的鏡頭也沒有給他來一個大特寫。至於黃紅梅,也只是掃了這幾個毛頭小夥子一眼。住進集體宿舍后,哥幾個把那些女同事迅速掃描一遍,定出一個排行榜,作為以後自己泡妞的根據。許多人都把黃紅梅列到榜首,楊蒜苗也隨聲附和著。在以後的一段時間裡,黃紅梅依然是導致他們流哈喇子的招牌菜,楊蒜苗也慢慢知道了,她在市場部,已經結婚。但,結婚算什麼呢?並不妨礙大家在聊天時讚美她啊,也不妨礙蒜苗有事沒事的時候想起她啊,包括在樓道里大聲說話,也是為了能讓她聽到。上崗培訓和思想教育結束后,人事處要把他們分到各部門,楊蒜苗不露聲色地說,他喜歡去市場部。沒有人知道他去大家都不愛去的市場部是為了什麼,經常要出差,干一些雜碎事兒,還要承擔很大的指標壓力。蒜苗自己也不願意承認,就是為了黃紅梅。如同所有剛走上工作崗位的年輕人一樣,楊蒜苗的第一天上班去得特別早。他把市場部辦公室的地拖了一遍,打量了一下那幾張辦公桌,很遺憾,黃紅梅的桌上沒有擺她的照片。他又把所有的暖瓶都打上水——那年頭還沒有飲水機,做這些事兒的時候,他心中是有一種隱隱的興奮的。提著幾個灌滿熱水的暖瓶,用腳踢開辦公室的門后,他看到,黃紅梅已經來了,把包掛在椅子上,正轉身出門。「早啊。哈,你真勤快。」她沖他說。他笑了一下,側身讓她走過他身邊。「等等。」她讓他站住,伸出手,整了整他的T恤領子,「恩。」他覺得自己幾乎要炸了。那一天真過癮啊,只要沒有人注意,他就可以充分看著她,她從鼻子到嘴角的兩道淺淺的笑紋;她被頭髮蓋住的耳垂;她挺一下身子,雙手伸到後面,揉一下纖纖的背;她在辦公室走來走去,短裙下兩條長長的腿在他眼前晃動,不太高的高跟鞋踩得他頭皮癢酥酥的。偶爾閑下來,她會跟他聊幾句天。哦,她大概是戴著隱型眼鏡吧。等掙了第一個月工資,也該換個眼鏡了。整整那一天,他都忍不住要放聲歌唱,歌唱莫名其妙的電話,歌唱單位為他印的新名片,歌唱食堂的蒜苔炒肉,歌唱突如其來的一場雨,歌唱馬路上汽車的嘈雜和油炸臭豆腐的香氣,歌唱沾在腳上的甘蔗渣,歌唱一切能看到的東西。那一天,是1988年9月27日。如果把這個故事拍成電影,那楊蒜苗和黃紅梅肯定分別是男女主角。根據明星制,一號角色肯定要找一線明星來演,比如布拉德·彼特演楊蒜苗,而演配角的就是那些二線演員,比如,丹尼斯·奎德吧。觀眾看這部電影,就會覺得布拉德·彼特對黃紅梅做什麼都是應該的,而丹尼斯·奎德,怎麼看他跟黃紅梅在一起都彆扭。所以,擁有兩千萬美金片酬的布拉德·彼特橫刀奪愛就顯得那麼順理成章,而兩百萬片酬的丹尼斯·奎德,哪怕他是合法丈夫,也只有乖乖出讓老婆的份兒。而對於看到了愛情電影的觀眾來說,只要看一眼演員表,就知道該誰跟誰好了。電影的結局是這樣的,布拉德·彼特勇敢地向黃紅梅表達了他不由自主(或可替換為:不能自已/不由分說/不假思索/不管不顧/不哼不哈/不可救藥/不可思議/不可開交/不可收拾/不成體統/不知進退/不自量力/不遺餘力)的愛,黃紅梅投懷送抱,兩人幸福地擁吻在一起,全世界的燈火都為他們閃亮。而丹尼斯·奎德,誰他媽管他呢?可惜,生活永遠不是電影,楊蒜苗也從來就不覺得自己是理所當然的男主角,周圍也沒有人覺得該他倆天經地義在一起。接下來的日子像緞子一樣滑溜:兩年後,黃紅梅懷孕生子,楊蒜苗經過幾次相親(其中黃紅梅還給介紹過兩次)和戀愛后,也和康乃馨小姐結了婚,被人們視為郎才女貌的一對。並且,他也真的是愛康乃馨。當年那些年輕人,他們都老了吧?他們在哪裡呀?大家紛紛戀愛、結婚、離婚,美女排行榜上,也逐漸換成了更年輕美麗的女孩。隨著頭髮的稀疏和肚子的隆起,他們的性趣所在,也由成熟風韻的女人轉移到活潑天真的少女身上。身邊的人事變幻不停,楊蒜苗和黃紅梅,始終還在一個部門,黃紅梅逐漸成了部門主管,楊蒜苗有幾次換部門的機會,甚至朋友攛掇他辭職南下,去干一番屬於男人的偉大掙錢事業,也被他拒絕了。慢慢的,他們成為市場部相識時間最長的同事,最親近的朋友。他們中午在一起吃飯,然後一起打拖拉機,兩人永遠是拍檔,她的牌技很差,經常一上手就知道往死里吊主,其實就是最傻的瓜也看出大王在楊蒜苗手裡,但他很少發脾氣,而原來他在學校打拖拉機時是經常氣得摔牌的。在辦公室閑下來的光景,兩人就嘮家常,永遠是最瑣碎的事兒,她跟丈夫鬧了彆扭,她對弟弟的女朋友很不滿意,她的學歷不好所以評職稱總是不太如意,有時候她會嘆口氣,說如果不是為了孩子,她就要離婚……他總是耐心地聽著,並且很是津津有味。他並沒有意識到,妻子康乃馨的這些話,他是不耐煩聽的。她愛看那些軟綿綿的女性雜誌,於是他每次騎車去報刊亭,除了電影畫報和《兵器知識》外,又多了《知音》、《家庭》和《女友》。那些雜誌真肉麻啊,除了充滿用各種名牌(最好直接用外文原稱)裝飾起來的情調和身份外,然後就是:「我轉過身,這時已是淚流滿面」。但是,她喜歡。下雨了,他會飛奔回宿舍,再拿上雨傘給她送到辦公室。她說「倒霉」了,他就去食堂幫她把飯買回辦公室,或騎自行車跑兩站地,拎回一兜她愛吃的蟹黃湯包。他和她共同征戰商界,他為她擋酒,擋那些不壞好意的男人對她的騷擾,最終變成她為他擋酒……她生孩子時,他去看坐月子的她,她餵奶,當著他的面,她的媽媽端來一盆鯽魚湯,她會跟他解釋,這是下奶的;他婚後,康乃馨一次宮外孕,她到醫院照顧了他妻子兩天,還毫不避諱地說,她也經過這麼一遭,流了許多血,差點兒死掉。有時候,她會走到他面前,再轉過身,讓他幫她整理後背的束帶;有時候,他會故意逗她生氣,她笑著打他;有時候,他會拉著她的胳膊求她什麼事兒,感受她的柔軟和滑膩;有時候,他沒有心情和妻子**,就會幻想是她……日子就這樣一天天地過去。楊蒜苗並不是沒有性衝動的柳下惠,或只願意給陳圓圓挑糞種花的胡逸之(7),他也幻想過很多次與黃紅梅上床,甚至還精心設計過這樣的機會,但當機會真的來臨時,他總覺得跟趁火打劫似的,於是結果無一例外,那些滴水不漏的計劃漏得滴水不剩。終於有一次,他和她一起去無錫出差。這時候他才意識到,他和她成為同事好些年了,均分別出差無數,這次卻是第一次同時有他和她,並且也只有他和她。所以在去無錫的火車上,他就開始憧憬那一幕的情景了:在賓館,他到她的房間,坐到深夜,要回自己房間的當兒,他站起身,突然抱住她,兩人如**般動情不已,迫不及待地撕扯著對方的衣服,然後喘息著滾倒在床上……到達無錫,與合作單位吃過飯,好在無錫人的酒風比較綿軟,也不強灌人,所以他和她均得以保持清醒頭腦。這樣最好,他可不想在跟她第一次上床時醉醺醺的。回到賓館,在自己的房間洗完澡,然後他敲響了她的房門。她開門,放他進來。她也已經洗過,穿著睡衣,頭髮濕漉漉的。他們分別坐在兩張床邊,聊著天。他頻繁地用眼瞄她,她裸露在睡衣外的肌膚泛著一種光潔的色澤,一笑起來,腳彎成一種很動人的弧度。用句鴛鴦蝴蝶的筆法吧——他的心弦撥動著幸福的顫音。終於,夜深了,終於,她在看錶了。他站起身來要走,她也站起身來送他。他一下子抱著她,用一個想象了千百次的動作。她掙了一下,然後也環抱住他。進展到這裡,情節還跟他設想的一樣,但就在她回抱他的那一剎那,他頓時頭暈目眩,原本設計的迫不及待地撕扯對方衣服的程序也忘得一乾二淨。他只是和她擁抱在那裡,兩人均一言不發,時間過了那麼長,那麼長,他覺得她比他還小,讓他憐惜,他覺得自己擁有的幸福足以傲視整個世界,他覺得地毯柔軟,燈光溫柔。他湊過去親她,手也開始摸索,但都被她身體的扭動制止了。她說:「你該回去了。」他說:「讓我不走吧。」她搖搖頭。「好吧。」他親了一下她的臉,離開她的房間。接下來在無錫的幾天,他和她看了錫惠山的杜鵑花,飽覽了太湖秀色,在靈山大佛前許了願,尋找段譽和喬峰「劇飲千杯男兒事」的松鶴樓未果,晚上到了賓館,他仍是洗過澡後去她的房間,聊天,欣賞她的身體,起身告別時擁抱在一起,求她別讓他走,灰溜溜地回自己房間。如果他再堅持一下,如果他用些蠻力,如果他的臉皮再厚些……但是,沒有如果。那些**、色情小說的作者,那些**、色情電影的導演,他開始懷疑他們是不是真的泡過妞,或者,他們是用虛構的**場面來彌補自己的失敗?他將那些人的三代直系女眷問候了一遍,以消解自己被誤導的**方式。他只能讓自己獨自上床,臉上帶著空落落的笑意。而那些被他惦記著扯壞的衣服,全都得以保全。離開無錫后,他和她坐在火車上,他悄悄握住她的手,她的手漸漸變得溫熱。他不知道自己的心中是滿足還是缺失,是幸福還是痛楚?日子繼續一天天地過去,楊蒜苗和黃紅梅仍然像從前一樣,同事。只是在沒有旁人的時候,蒜苗才用渴慕的眼神看著黃紅梅,身體依然是不動聲色。只是在那一個夜晚,他第一次為她流淚,儘管這世界上卻只有他一個人知道,他的淚水是為了誰。康乃馨要去新加坡工作,那天是大家為她餞行,喝得不亦樂乎,包括黃紅梅一家三口。耳花眼熱后,意氣素霓生,大家又去歌廳卡拉OK。在酒精的作用下,楊蒜苗的眼神變得像蒜苗一樣火辣辣,也狂放起來,和黃紅梅的兒子爭奪著話筒。最終,他向大家展露了一手深藏不露的手藝:居然會唱京劇,銅錘花臉。他唱的是《鍘美案》中的一段散板。民女秦香蓮被她丈夫的公主二奶和皇帝的老婆宣召上堂,她哪兒見過這等世面?包拯便拍著胸脯唱了幾句來為她鼓勁,特別是最後一句「天塌地陷有老包」,格外聲情並茂,渾厚悠長。康乃馨明顯被感動了,動情地摟住他的肩頭,當作是他的臨別決心。而他,卻借著酒勁痴痴地看著黃紅梅,想到她正在為老公的婚外戀傷心,想到她還要努力裝作生活圓滿的樣子,想到她正遭到與她競聘副總經理的男人排擠。「天塌地陷有老包」,這句話讓他豪情萬丈。我會和你在一起,不讓你受委屈。他心裡在說,又痛又憐,眼中有淚光閃動。「唱得真有氣勢。」黃紅梅攥著兒子的手鼓掌,然後對康乃馨說,「我還老想他是當年那個小夥子的樣子,其實人家都是個大男人了,讓人靠得住。」康乃馨驕傲地看著蒜苗。妻子走了,日子繼續一天天地過去。經過康乃馨兩年的艱苦打拚,楊蒜苗也可以移民新加坡了。他來北京辦簽證的時候,黃紅梅正巧也在北京,給在醫院治病的老母親陪床。接到他的電話,黃紅梅馬上從醫院跑了出來,兩人得以在北京相聚。「那裡還好吧?」飯桌上沉默了許久,她才問他。其實這個問題她早就問過了,在他去新加坡探過一次親之後。「還好吧,我對那個規規矩矩的國家很是喜歡,也喜歡河以南的『老巴剎』,跟咱們的大排檔一樣,全是各種好吃的。」他答道,也跟以前的答案一樣。「不知道你什麼時候才能回來。」「哦,用新加坡式華語,『不知道』要說『不懂』。」他笑著說。「好吧,我不懂你。」他的心顫了一下。吃過飯,他和她坐上一輛計程車,先奔向他住的賓館。他產生了一個淡淡的想法,希望能和她有最後一夜。到了賓館,她卻要接著走,說母親還在醫院。他握住她的手,扭頭看她,臉色勞頓。他和她一起來到醫院,看了她的母親。他執意讓她去賓館住一晚,他來陪床。兩人又打車,他送她回賓館。他領她進了房間,然後要返回醫院。兩人的眼光交織在一起。他攤開手,她走過來,貼在他身上。他合上雙手,將她擁在懷裡,愛撫著她幾天沒洗的頭髮。他突然想到,她原來已經四十二歲了。你的故事講到這裡,看到見招拆招臉上掛了兩行淚。楊蒜苗然後去了醫院,陪了一夜床,等到第二天上午,黃紅梅來接他的班。然後,他就去了新加坡。兩個人的**接觸,就以在無錫的一個擁抱為起點,在北京的擁抱為終點,故事就是這樣。如果讓你們這些文人來寫,這肯定是個凄涼的調子,但我看蒜苗和紅梅都挺開心的。這世界很不公平,大家都在泡妞,卻只有文人的泡妞歷程才被記錄下來,並且因為文人那種得蜀望隴的不知足心理,所以還總帶有深深的怨婦情結,好像誰都對不起他似的。見招拆招長出了一口氣,不再反駁你。楊蒜苗跟我說起他的故事的時候,是那種很幸福又留戀的神情,天高雲淡。他在那個單位上了十五年班,也就是和黃紅梅在一起待了十五年。他捨不得遲到、早退、曠工,因為愛黃紅梅而成了勞模,大概黃紅梅也是吧。一個人每天醒著的時間大概也就是十來個小時,而在這十幾個小時中,他卻有八個多小時和她在一起;一個人生命的黃金歲月也就是二三十年,他卻有十五年的時間和她在一起——老天實在是太仁慈了。所以,這不應該是個憂傷的故事,你看你都沒出息地哭了,真讓俺鄙視你。我想起我心愛的姑娘曾經問,你痛苦嗎?有一個人可以喜歡,怎麼會痛苦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