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詳紅樓夢(7)

三詳紅樓夢(7)

金釧兒的故事的形成,充分顯示此書是創作,不是根據事實的自傳性小說。此外還有麝月──第二十回寫正月里丫頭們都去賭錢了,寶玉晚飯後回來,只有麝月一個人在看家。寶玉問她為什麼不去。麝月道:"都頑去了,這屋裡交給誰呢?"庚本夾批:"正文。"這就是說,這是麝月的正文。眉批:"麝月閑閑無語,令余酸鼻,正所謂對景傷情。丁亥夏,畸笏。"顯然麝月實有其人,是作者收房的丫頭,曹雪芹故后四五年,她跟著曹家長輩畸笏住。回內寶玉替她篦頭消磨時間,被晴雯撞見。明義"題紅樓夢"詩廿首中有兩首與今本情節不同,內中第八首如下:簾櫳悄悄控金,不識多人何處游。留得小紅獨坐在,笑教開鏡與梳頭。書名"紅樓夢"期的抄本中,是替紅玉篦頭──"篦頭"不能入詩。周汝昌認為這首詩還是寫麝月。"按'小紅'一詞,乃借用泛名,與紅樓夢中丫鬟林紅玉通稱小紅者無涉。'小紅'似始見於劉夢得文集卷第十'竇夔州見寄寒食日憶故姬小紅吹笙因和之'詩題,後來被借用,如大家習知的姜夔'小紅低唱我吹簫'這一句詩,實亦暗用劉禹錫詩題中事,並非范成大贈他的青衣真箇叫做小紅,元人筆記所紀,也大類痴人說夢。與明義交遊唱和的永忠,其延芬室稿(乾隆四十四年卷)戲題嬉春古意冊(敦誠四松堂集卷三有文為此冊題記)絕句之七雲:'掃眉才子校書家,鄴架親拈當五車;低和紫簫吹澈曲,小紅又潑雨前茶。'即借名泛義的用法。又如同時人錢泳履園叢話'譚詩'類所引馬葯庵贈婢改子詩第三首雲:'多謝小紅真解事,金筒玉碗許頻餐。'亦正同其例。"(周汝昌著"紅樓夢新證"第一○六九頁)第二十四回寶玉初見紅玉,剛巧他房裡的丫頭都不在,晴雯是她母親生日接了出去。第二十六回小丫頭佳蕙代紅玉不平,因為寶玉病後按等級發賞錢,她沒份:"可氣晴雯綺霞他們這幾個,都算在上等里去,仗著老子娘的臉,眾人倒捧著他去。"這兩節內的晴雯都不是孤兒,父母在榮府當差,職位相當高,紅玉這兩場戲顯然來自晴雯金釧兒還未一分為二的早本。早本"紅樓夢"前已有金釧兒,因此一定有紅玉這兩場。初見這一場快完的時候補敘紅玉的來歷:"原來這小紅本姓林,(批註:'又是個林。')小名紅玉,(批註:'"紅"字切絳珠,"玉"字則直通矣。')只因'玉'字犯了林黛玉寶玉,(批註:'妙文。')便都把這個字隱起來,便叫他小紅。"林紅玉這名字影射黛玉,黛玉也是懷才不遇,抑鬱不忿。此處的批註庚、戚本都有。庚、戚本相同的批註都是較早的,明義所見的"紅樓夢"里大概不會沒有。即使沒有,書中特別著重解釋小紅這名字的由來,予人印象特深。有了個小紅,又是個突出的人物,明義詩中卻用"小紅"這典故,稱麝月為"小紅",把人攪糊塗了,那太不可思議。"簾櫳悄悄控金",紗羅的窗帘白天用帳勾起來,正如竹簾白天捲起來,晚上放下。"不識多人何處游",不知道到哪裡逛去了。這句語氣非常自然。顯然是白晝,丫頭們都出去遊園了。紅玉"因分入在大觀園的時節,把他便分在怡紅院中,倒也清幽雅靜,不想後來命人進來居住,偏生這一所兒,又被寶玉佔了。"她是自有大觀園以來就派在怡紅院打掃看守,當然各處都逛夠了,所以只有她在家。第二十回麝月那一節,寶玉晚上回來,正月里大家都去賭錢,不是不知道到哪裡逛去了,與明義詩中的時間與情況都不同。明義廿首詩中還有更明顯的與今本情節不符,如第九首:紅羅纈束纖腰,一夜春眠魂夢嬌。曉起自驚還自笑,被他偷換綠雲綃。夜間襲人的紅汗巾換了綠的。今本寶玉借用襲人的綠("松花")汗巾,換來蔣玉菡的紅汗巾;夜間襲人系著的汗巾──沒提什麼顏色──被寶玉換了紅的。改寫的原因之一想必是男用汗巾不應當太鮮艷,所以蔣玉菡的汗巾本來是綠色;改為大紅,作為婚禮的預兆更富象徵性,小旦的襯裡衣著鮮艷點也無妨。顯然早本"紅樓夢"還沒有"茜香羅"這名色──茜草是染大紅的顏料。第二十八回總批內的"茜香羅"當是收入一七五四本時改的。明義的第八首詩是詠紅玉,剩下唯一的疑點是廿首詩中只有這一首寫書中人直呼其名。這是因為小紅剛巧是泛指姬妾婢女的名詞,正好用這典故。第二十四回寶玉晚上回來,也是丫頭們都出去了,只有紅玉一個人在家,與早本"紅樓夢"中紅玉篦頭,第二十回麝月篦頭一節都是相仿的局面。除了白天晚上與眾人出遊去向的分別,這三段的異同如下:茍早本"紅樓夢"中,丫頭們都出去頑了,紅玉獨坐。寶玉顯然不是初見紅玉,否則不會替她篦頭。啕第二十回:丫頭們都出去頑了,麝月獨坐。麝月是從小伏侍的,當然不是初見。寶玉替她篦頭,被晴雯撞見了,當面譏誚他們。咮第二十四回:寶玉初見紅玉。丫頭們都出去了,為了各各不同的原因,不是遊玩。紅玉自後院走來代倒茶,被秋紋碧痕撞見了,在寶玉背後責罵她。各點都是咮獨異,茍、啕相同,除了被晴雯撞見這一點,不確定茍有沒有。三段中茍、啕兩段犯重,不會同時並存。啕是今本,顯然是根據茍改寫的。原先是咮、茍,寶玉自從那次初見紅玉,又有一次白天回來,只有她一個人看家,長日無聊,替她篦頭。今本初見這一場基本上與早本相同,形容她"倒是一頭黑鬒鬒的好頭髮,"(戚、全抄本;庚本"鬒"作"真",缺"好"字)可見這是她最引人注目的一個特徵,也是她與寶玉下一場戲中的要角。替她篦頭當然遠不及替麝月篦頭親切自然,又有麝月晴雯個性上的對照。如果替紅玉篦頭也被晴雯撞見了,紅玉與晴雯一樣尖利,倘若忍讓些,也是為了地位有高低。晴雯與麝月地位相等,一樣吃醋,對紅玉就像是倚勢壓人,使人起反感。麝月後來成為實生活中作者的妾。她的"正文"──最能表現她的為人的──卻是套用紅玉篦頭一段,顯然是虛構的,不是實事。這是此書是創作不是自傳的又一證。但是麝月晴雯紅玉金釧兒到底都是次要的人物,不能以此類推到主要人物上。書中有許多自傳性的資料,怎見得不是自傳性的小說?第二十一回總批引"有客題紅樓夢一律":自執金矛又執戈,自相戕戮自張羅。茜紗公子情無限,脂硯先生恨幾多!是幻是真空歷遍,閑風閑月枉吟哦。情機轉得情天破,"情不情"兮奈我何!末句引"紅樓夢"末回情榜寶玉評語。下面又說作這首詩的人"深知擬書底里"。看來批者作者公認寶玉是寫脂硯。而個性中也有曹雪芹的成份。第三回王夫人提起寶玉,說"我有一個孽根禍胎",批"四字是作者痛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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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愛玲作品:紅樓夢魘(文學評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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