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詳紅樓夢(8)
書中的家庭背景是作者與脂硯共有的,除了盛衰的變遷與"借省親寫南巡",還有以祖母為中心的特點。曹寅死後他的獨子曹顒繼任江寧織造,兩年後曹顒又早死,康熙帝叫曹寅妻李氏過繼一個侄子,由他繼任江寧織造,以贍養孤寡,因此整個這份人家都是為李氏與曹顒遺孤而設,李氏自然與一般的老院君不同。一說曹顒妻生了個遺腹子曹天佑,那麼闔家只有他一個人是曹寅嫡系子孫。脂硯如果是曹天佑,那正合寶玉的特殊身分──在書中的解釋是祖母溺愛,又是元妃親自教讀的愛弟。第九回上學,"寶玉忽想起未辭黛玉",戚本批註:"妙極,何頓挫之至。余已忘卻,至此心神一暢。一絲不走。"沒有署名,但是當然是脂硯了,原來黛玉是他小時候的意中人,大概也是寄住在他們家的孤兒。寶釵當然也可能是根據親戚家的一個少女,不過這純是臆測。第二十八回寶玉說藥方一段,庚本批:前"玉生香"回中,顰雲他有金你有玉,他有冷香你豈不該有暖香,是寶玉無葯可配矣。今顰兒之劑若許材料皆系滋補熱性之葯,兼有許多奇物,而尚未擬名,何不竟以暖香名之,以代補寶玉之不足,豈不三人一體矣。己卯冬夜。己卯冬是脂硯批書的時間。甲戌本將這條眉批移到回末,作為總評,下有筆跡不同的一行小字:"倘若三人一體,固是美事,但又非石頭記之本意也。""新編紅樓夢脂硯齋評語輯校"(陳慶浩撰)將這行小字列入"後人批跋"。第二十二回賈璉鳳姐談寶玉生日,鳳姐告訴他賈母說要替寶釵作生日。下有批註:"一段題綱寫得如見如聞,且不失前篇懼內之旨。最奇者黛玉乃賈母溺愛之人也,不聞為作生辰,卻雲特意與寶釵,實非人想得著之文也。此書通部皆用此法,瞞過多少見者,余故云不寫而寫是也。"似乎是棠村批的,引第十三回批秦氏死後闔家"無不納罕,都有些疑心":"九個字寫盡天香樓事,是不寫之寫。棠村。"(署名為靖本獨有)第二十二回這一段上有畸笏一條眉批:將薛林作甄玉賈玉看書,則不失執筆人本旨矣。丁亥夏,畸笏叟。這條批與賈璉鳳姐的談話無關,顯然是批那條雙行小字批註。那批註是解釋賈母並不是移愛寶釵了,不過替黛玉作生日是意料中的事,所以略去不寫。畸笏大概覺得這解釋是多餘的,釵黛根本是一個人,沒有敵對的形勢。第四十二回回前總批也是釵黛一人論:釵玉名雖二個,人卻一身,此幻筆也。今書至三十八回時已過三分之一有餘,故寫是回,使二人合而為一。請看黛玉逝后寶釵之文字,便知余言不謬矣。可能也是畸笏,批的是早本"紅樓夢"或更早的本子,此回回數與今本有點不同。畸笏編甲戌本第二十五至二十八回,在一七六七下半年或更晚。他移植散批擴充回末總評,此處把脂硯的一個眉批搬了來,后又在下面加小注,批這條批,顯然是引他自己近日批第二十二回的一條眉批,"石頭記本意"亦即"執筆人本旨"。除了畸笏自己,別人不會知道另一回內有條批可以駁脂硯此批。現存的甲戌本上,這條小注與抄手的筆跡不同,當是另人從別的本子上補抄來的,所以今人誤認為後人批語。脂硯如果不能接受釵黛一人論,也情有可原,因為他心目中的黛玉是他當年的小情人。其實不過是根據那女孩的個性的輪廓。葬花、聞曲等事都是虛構的──否則脂硯一定會指出這些都是實有其事。別處常批"有是語"、"真有是事",但是寶黛文字中除了上學辭別的一小段之外,從來沒有過。黛玉這人物發展下去,作者視為他理想的女性兩極化的一端。脂硯在這一點上卻未能免俗,想把釵黛兼收並蓄。如果由他執筆,恐怕會提早把紅樓夢寫成"紅樓圓夢"了。書中有些細節,如賈母給秦鍾一個金魁星作見面禮,合歡花釀酒等等,都經批者指出是紀實,也有作者自身的經驗,例如年紀稍大就需要遷出園去。第七十七回王夫人叫寶玉過了今年就搬出去,庚本句下批註內有:"……況此亦是余舊日親聞,作者身歷之現成文字……"寫小說的間或把自己的經驗用進去,是常有的事。至於細節套用實事,往往是這種地方最顯出作者對背景的熟悉,增加真實感。作者的個性滲入書中主角的,也是幾乎不可避免的,因為作者大都需要與主角多少有點認同。這都不能構成自傳性小說的條件。書中的"戲肉"都是虛構的──前面指出的有聞曲、葬花,包括一切較重要的寶黛文字,以及晴雯的下場、金釧兒之死、祭釧。第七十一回甄家送壽禮,庚本句下批註:"好,一提甄事。蓋真事欲顯,假事將盡。"可見前七十回都是"假事",也就是虛構的情節。至於七十回后是否都是真事,晴雯之死就不是真的,我們眼看著它從金釧兒之死蛻變出來。我在"二詳紅樓夢"里認為第八回的幾副回目的庚本的最晚(全抄本同),因為上聯是"比通靈金鶯微露意"。而讀者並不知道為什麼稱鶯兒為"金鶯"──除非是因為寶釵的金鎖使她成為"金玉姻緣"中的金,所以她的丫頭鶯兒也是金鶯?──直到第三十五回才知道鶯兒姓黃,原名金鶯,因此是有了第三十五回之後才有第八回這副回目。我舉的這理由其實不充足──較后的一回不一定是后寫的。當然我們現在知道第三十五回是在加金釧兒的時候改寫的,當時附帶加上金釧兒的妹妹玉釧兒,回內敘述鶯兒原名黃金鶯,以便此回回目上用"黃金鶯"去對"白玉釧"。因此金鶯這名字與金釧兒姊妹同是后添的,第八回有金鶯的回目自然更晚了。第六至八回屬於此書基層,大概在最先的早本里就有這三回。三回一直保留了下來,收入一七五四本的時候改寫第八回,第六、七回只略改了幾處,下一年詩聯期又經畸笏整理重抄,同時作者又在別的本子上修改這三回的語言,使它更北方口語化,但是各本仍舊各自留下一些早本遺迹。所以金釧兒玉釧兒這兩個后添的人物雖然加添得相當早,仍舊比第八回晚得多,因此第八回紛歧的回目中是有金鶯的最晚。庚本第二十五回有條眉批:"通靈玉除邪,全部百回只此一見,……壬午孟夏,雨窗。"壬午春夏是畸笏批書的時間。戚本第二回回前總批說:"以百回之大文,先以此回作兩大筆以冒之,誠是大觀。"(蒙古王府本同)周汝昌近著"清蒙古王府本'石頭記'"錄下此本第三回回末的一條批:襲人勸黛玉不要為寶玉摔玉傷心,"若為他這種行止你多心傷感,只怕傷感不了呢",旁批:后百十回黛玉之淚,總不能出此二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