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情周期有多長1
「倒霉蛋酒吧」是我和八堆常去的地方。八堆是我們醫院司機班班長,一直戲稱自己是混在文明人堆里的一塊雜質,這傢伙整天弔兒郎當,罵罵咧咧,罵天罵地,罵別人也罵自己,一副十足的流氓無產者派頭。八堆是他自己給自己起的綽號,他還逢人就解釋說:「『八堆』者,狗攬八堆屎之意,你把它理解成多才多藝也成,理解成攪屎棍一根也成,理解成巴頓的中國譯音也成,總之,你看我是什麼,我就是什麼。」自從有了這個雅號,他的真名袁嘯就幾乎被人遺忘了。公眾眼裡八堆是個粗人,可我總覺得他的行徑有那麼幾分魏晉之風。別看他文化水平不高,戴六十八公分帽子的大腦袋裡,要什麼有什麼,就像一本龐雜的電子圖書,裝滿了上下五千年古今中外、天文地理、軍事、文學以及世態炎涼、人情世故,雖然都是半瓶子醋,但也足以讓人刮目相看。我尤其佩服他那雙總是睡意惺忪的小眼睛,能一眼把人看得入木三分,透了又透。我從八堆那兒學到了好些書本上沒有的東西,學會了用辛辣的語言自嘲,學會了沒心沒肺、想吃就吃,也學會了三瓶四瓶不醉。跟他來往多了,有時說話也會加上點作料。有一回我在我媽面前,一不留神迸出一句國罵,把我媽嚇得瞠目結舌。總之,我和八堆不是一類人,可我們偏偏成了鐵哥們兒,八堆為人真誠又仗義,和他在一塊兒特別快樂。和其他的酒吧相比,倒霉蛋酒吧里的氣氛和消費標準都更平民化一點。按理說,如今的人一個賽著一個的迷信,連汽車牌子、電話號碼都非得選八八八、六六六不可,這個酒吧起了這麼個晦氣的名字,應該沒人光顧才對,可恰恰相反,這裡從一開張就紅火得不得了。八堆對這個反常現象的分析是:第一,喜歡標新立異的人比迷信的人多。第二,走背字的人比走好運的人多。無產階級向來是最唯物的革命者,敢於面對一無所有的現實。我們來到倒霉蛋酒吧的時候,這裡早已高朋滿座。燈火輝煌的廳里,隨處點綴了不少煤油燈、汽燈,還有好些白蘿蔔一樣的大蜡燭排列在沒有油漆的木條案上。地面鋪的是青條石,座位有挺現代的包廂式的火車座,也有石桌、石凳以及仿舊的破桌子、太師椅。專門有一個角落設有農村的大土炕、小炕桌,炕桌上放著藍花粗瓷碗。炕上,冬天鋪狗皮褥子,夏天鋪竹涼席,炕邊的窗戶是木框的,糊著窗戶紙,上面還特意捅了幾個窟窿。總之,沒有規矩自成方圓。曾經有一個搞裝修的行家批評這裡的布局不倫不類,沒有統一的風格。老闆趙彩旺聽了一點都不起火,慢條斯理地說:「先生,規矩本來就是人定的,想變就變了,看現在的足球沒有?都變成全攻全守了,看現代的戰爭沒有?早就沒有前方後方了。您看我這兒不順眼?沒關係,您常來,看著看著就習慣了,說不定哪天,您還想拿我這兒做個樣板間哪!哈哈!」我們找了個空座兒,八堆向來只喝扎啤,我要了一杯薄荷賓治。酒吧里沒有禁止吸煙的牌子,永遠是一片煙氣騰騰。服務生在人群里穿梭,笑聲和說話聲蓋住了電視里播放的音樂。「嗯,哥們兒,檢查寫得怎麼樣了?」八堆舉著酒杯問我。我苦笑。「聽哥哥一句話,人在矮檐下,怎敢不低頭?趕緊給他們寫一篇深刻點的,把事情應付過去得了,別較勁。」我哼了一聲,對八堆說:「給我一支煙!」八堆瞪了我一眼:「不行,抽煙有害健康,不能慣你這臭毛病!」說著話,他自己點起了一支,眯起眼睛,吞雲吐霧。「聽說醫院還答應賠償那傢伙三千塊錢精神損失費,我的精神損失比他大多了,誰管?」「嘿,別那麼激動,依我看,這件事裡頭最合算的就是你了。」「我合算?」「是呀,醫院出錢你練拳,省得你把惡氣憋在心裡得癌症,這麼便宜的事,上哪兒去找哇?」八堆又在開玩笑,我知道他這麼說也是為了給我解心寬。「哼,咱們醫院的領導也昏了頭,不問是非對錯,就知道一個勁地給人家點頭哈腰。」「哎,不是人家昏了頭,那是小不忍則亂大謀,你想想,真鬧騰起來,他們不是自己砸自己的飯碗嗎?」「有那麼嚴重?」「你是個聰明人,可要是傻起來,比賣菜的老娘兒們還缺心眼。你想想,院長四年一換屆,今年正好趕在坎兒上,人家這是花錢買平安,和為貴嘛。你小子覺悟也太低了,凈在關鍵時刻給領導同志找麻煩!」八堆咕咚咕咚地灌了幾口啤酒,又清了清嗓子說:「你丫也得長點腦子,別總是一根筋,比方說開藥的事,他要什麼,咱就開什麼,要多少,咱就開多少。只要不是跟你要成箱子的杜冷丁,你怕什麼?」「那還要大夫幹嗎?醫院改成藥鋪多省心?」「你看看人家內科的小高,每天大筆一揮,開藥都開瘋了,甭管是感冒、鼻炎,還是口瘡、腳氣、神經衰弱,一律七八盒子的抗生素,到月初,總能從藥商那兒提成千八百的。你可倒好,因為不給病人開藥,鬧得大打出手!這年頭,聽人勸,吃飽飯,別再一天到晚玩清高。」八堆說得振振有詞。「我一點都不清高,我也知道錢是個好東西。但做人總得有點最起碼的良心。比如說你媽,一月五百塊錢退休工資,看病要自付百分之二十的醫藥費,又沒有一個能掙大錢的兒子,買雙新鞋都得從牙縫裡扣,要是連這樣的人都敢算計,真他媽的比殺人越貨還殘忍!」八堆端著酒杯愣愣地看我。「這差事我早就不想幹了,我想好了,等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我就去當土匪,殺富濟貧,總比趁人之危,刮人家的活命錢乾淨點。」一直口若懸河的八堆閉了嘴,過了好一陣子才嘆著氣說:「沖你這番話,哥哥我這輩子沒白交你這個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