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冠軍的搖籃(2)
王老由於棋譜鑽研多,因此棋理清晰,他看到劉大將有時自恃氣盛,著法不那麼合乎情理,很不以為然,往往對人用那種純粹的北京口音說著;「那個劉……」聽他這麼講話我總是感到很有趣。可是王老在力量方面稍遜於劉老,因此兩人一交手,經常是王老敗下陣來。明知對手無理,卻又拿不下來,王老頗為懊惱。小將吳淞笙比我小1歲,我們是在1957年上海市比賽中相識的。那次我倆碰巧在一個小組裡,我原以為自己是參加比賽的選手中年齡最小的,不料遇到一位比我更小的,感到很驚訝。那時從棋力來說,淞笙顯然不如我,但他一看就是個聰明的孩子,濃濃的眉毛下一雙大大的眼睛,不時朝我望一下,使我感到很好玩。他的神情有些淘氣,性格也的確活潑好動。他的棋也恰似他的性格,很有鋒芒。然而隨著歲月的流逝,他的性格發生了變化,變得穩重、含蓄,棋風也隨之而變化。說棋如其人,真是一點也不錯。他對武術特別入迷,特別願意聽武術隊員神聊,在體育宮中他就拜上名師,學起太極拳。也許,打太極拳是他改變性格的一個因素。剛到體育宮時淞笙的水平比我差一先以上,後來我的水平提高了,他也相應在提高,但由於他的基點比我低,因此提高得比我還要快些。淞笙和我都是新中國培養的第一代圍棋手,我們一起成長、共同戰鬥。在以後的多少年中我倆一起經歷了大大小小的無數次棋戰,隨著圍棋命運的變化又共同經歷了曲折的生活。我倆曾一起達到中國圍棋界的高峰,成為圍棋史上的「陳吳時代」。1959年的集訓基本上是兩老帶兩小。我的水平儘管比淞笙要高出一塊,但比起二老則差距甚大,恐怕要差三個子。集訓初期二老讓我兩子,我屢戰屢敗,毫無還手之力。在集訓之前由於我缺乏實戰鍛煉因而棋力較弱,被人稱為「書房棋」。集訓后我看到自己成績這麼糟糕,缺陷又如此嚴重,不免有些灰心。回想起來,二老對我的培養可真不容易,他們為了激勵我,就主動提出不讓子下。儘管實力相差懸殊,但這樣刺激一下,果真把我的積極性又調動了起來。在平時,高手與低手弈棋,總是讓足了子才顯得有風度,有的棋手甚至明明已經讓後輩趕上了,還是遲遲不願對下,還要讓對方一先,以示「棋高一著」。人往高處走,一個人眼看著自己要被人家打敗了,自然不好受。一個人能鼓勵別人超過他,幫助別人超過他,這得有多高的境界!劉、王二老故意拉平距離,以提高我的自信心;二老故意造成這種「既定事實」:我的水平已經提高到可以和他們對下了。二老是想讓我提前超過他們!是呵,人就是應該有這樣的胸懷和這樣的境界。是的,我們在學下棋的同時,也在學做人。二老訓練我們的方法說來也簡單,就是下,下完作一番簡單復盤1。日復一日,天天如此。這樣的訓練方法最單調,但也最有效。水平低的年輕棋手要想快速提高,最好就是有條件向高手討教,通過實踐來學習。因為對局中能夠學到布局、中盤、官子2及形勢判斷等各方面的知識,又能不斷增加實戰經驗,還能迫使高手認真思索,拿出看家本領。當然研究棋譜也有利於水平的提高,不過比起和高手對局總是第二位的,是輔助性的。如今我國的年輕棋手多了,這是個好現象,但從向高手學習的這個條件來說,他們卻不如我和淞笙在1959年的那個時候。從這一點來說,我和淞笙是有福氣的。回想起來,劉、王二老可真是不容易,要在以往,你不進貢一筆錢、一頓好飯,豈能有機會下上一局。即便我們每天相處在一起,如果老先生有較多保守思想,那又豈能熱心輔導晚輩。當然這主要是新社會給我們創造了條件,使老棋手們不用擔心教了後代,丟了飯碗。但我們不能不看到老前輩的胸懷和境界。多少年來每每別人講起我的些許成績,我便想起老前輩們花在我身上的心血,想起這些六七十歲的老人,天天陪著我們對弈,天天如此呵……老前輩們扶著年輕一代在棋藝的道路上前進,使我們少走了很多彎路。一些老棋手花了幾十年走的路,我們只花了一兩年時間。我們完全不用像資本主義國家的運動員那樣花費昂貴的金錢到處拜師,國家給我們安排好了一切:吃飯、穿衣、上文化課、請名手教棋。我們唯一的事就是努力鑽研,我們的生活是單純而充實的。在集訓期間,有時還請社會上的一些高手和我們一起訓練。經常和我們對局的有汪振雄和魏海鴻兩位老先生。他倆也都是國內的一流高手。這兩位老先生有不少共同之處,首先在棋風方面都屬柔和型。劉棣懷和王幼宸二老雖然棋風上有明顯區別,但都剛直。汪老著法輕靈,如蜻蜓點水,思路敏捷,且靈活多變,善於騰挪。魏老富於彈性,擅長收束。他的官子可稱一絕,往往在中盤魏老還處於下風,然而不知不覺在收官1中卻被他逆轉。在性格上,汪、魏二老也有共同之處。他倆都很隨和,從不訓人,也從未見過他們生氣、發火。他倆都較胖,不過汪比魏更大上一二號。魏老恐怕是缺少牙齒的緣故,因此有些癟嘴,像個善心老太太。汪老的腦袋奇大,雖然我和淞笙的腦袋也顯然是大號的,但比起汪老則是小巫見大巫。他腦門大、後腦勺也大,整個臉盤也大,看上去沉甸甸的,像個大冬瓜。我想除了汪老的那個身軀和脖子外,恐怕沒有第二個人能承受住這個大腦袋。大家平時都稱汪老為汪公,也給了他一個外號叫「汪大頭」。汪公總是笑呵呵的,神情像個菩薩,加上一個兔子嘴巴,看起來很有趣。他一點架子也沒有,下手找他對局他總不拒絕,至於怎麼下法往往是聽下手的,哪怕是差二三子的下手要跟他分先他就分先,甚至要執白,他也無所謂,真是個好好先生。像汪老這樣隨和、謙遜的好脾氣在棋界可謂獨一無二。汪、魏二老還有個共同的愛好,即嗜好喝酒,不過表現形式不同。每當吃晚飯時,汪公手持酒壺,蹣跚地走向運動員食堂。在擠滿年輕人的食堂中,他把酒壺往桌子上一放,猶如魯智深一般,旁若無人地喝了起來。魏老則不同,衣兜里總有個小酒瓶,邊下棋邊喝。走上那麼幾步棋,拿出酒瓶往喉嚨里灌一口,然後心滿意足地嘆口氣,又繼續下。和汪、魏二老對局也使我得益不淺。由於我經常跟劉、王二老對局,因此自己的風格也較剛硬。初次遇上汪、魏二老很不適應,力氣總使不上去。他倆像打太極拳似的,很巧妙地把我的力化掉。尤其是汪老,他的棋好似泥鰍,怎麼也抓不住。當我有時已能取勝劉、王二老時,見了汪老還是沒門兒。在經過較長時間的磨鍊后,我的棋路才開闊起來,棋力也隨之得到加強。我可以肯定地說,後來我的棋不但比較有力,而且較靈活多變,是和上述這些老先生的幫助分不開的。可以說,在我的棋藝風格中包含著劉老、王老、汪老、魏老等老前輩的風格。從圍棋這個角度來說,沒有老一輩就沒有我。我在體育宮集訓時,瘦瘦的、白白的,戴了副眼鏡,像個文弱書生。又由於怕陌生,一說話往往要臉紅,所以顯得靦腆而拘謹。然而我的內心和外表卻不盡相同,我有著較強的自尊心和抱負。從小我講起話來口氣就較大,家裡人經常說我說大話。但我心裡的確感到沒有什麼事高不可攀,人家能做到,為何自己就做不到?在體育宮集訓不久我心中就有個目標,認為自己一定能把圍棋下好。一天臨睡時,大家隨便聊天談到水平問題,不知誰問到我:「祖德,你感到自己水平怎麼樣?」「我感到自己一定能下好的。」我躺在床上脫口而出。由於我的口氣很大而且漫不經心,一個象棋隊員開玩笑地說:「你這臭棋還要吹。」我驀地從床上坐起來,使勁說:「我一定能得到冠軍。」「你這水平能當冠軍?嘻嘻!」「你看不起人!」我刷地站了起來,平時文質彬彬,此時卻要動武了。那個隊員一看我認真了,馬上語氣緩和下來:「不要當真么。」我也有些後悔,幹嗎動火呵!雖然如此,心中仍一直不能平靜,就這樣,我一夜未眠。在這個不眠之夜,我多少次在心中發誓:一定要拿到冠軍。我從小愛看小說,在小學時就已看了很多我國古典文學作品,這當然和我父親教古典文學有關。我、姐姐和弟弟三人,在剛認識字時就由父親教我們背誦唐詩和宋詞,我對背詩實在不感興趣,非常勉強,只是懾於父親的威勢,無可奈何。我儘管討厭背詩,但看書的習慣卻從小養成了,即使到了體育宮集訓也不例外,體育宮隔壁的上海圖書館給我提供了方便,我每天中午吃了飯就直奔圖書館,利用他人午睡的時間閱讀各國名著。我特別喜歡有氣魄、有分量的作品,比如像維克多·雨果和傑克·倫敦的作品。我也愛看有關大人物的著作,譬如拿破崙的傳記。拿破崙說過不想當元帥的士兵不是好士兵,這句話使我很有感觸。我就想,一個運動員如果不想當個冠軍那怎麼能是個好運動員呢?而我如果不想奪取全國冠軍又有什麼出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