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七章,光陰殺人不需刀
七左衛門既走,且連座艦「殺生丸」都拋棄不要,跟從在側的幾艘大船自也不敢多留。一經將救起跳海逃生的海寇們救起,這些船隻便使繩索牽引著獵物轉舵往遠方去了。
瓊州衛的一干人等全賴左冷道出手僥倖保住性命,這時對他即敬且畏,當即在喬遜帶的領之下好一通叩首拜謝,全然是一副要將甲板撞穿的架勢。
左冷道見狀,並無絲毫得意,轉是因心神疲憊,草草應付幾句便提著九陰白骨錘回了艙室之中。
這一場惡戰下來,他一身法力已所剩不多,神魂萎靡不振,牽連得連肉|身也難使喚。眼下船上並無敵寇,故也無法施展老樹神通攝魂進補,他只有依著《醒神經》的法門恢復神魂損耗。
此法雖不及老樹道法掠奪外物壯大自身那般兇惡爽利,但效驗亦自不凡,左冷道甫一狐尾異香生出,心底便感到一陣安寧,神魂損耗就在這無思無想的享受中點滴恢復了起來。
約莫過了一個時辰,他雖法力未復,精神卻振奮了起來;神明之下,察覺身有異常,當即轉行老樹道法,就見心景中的一條血河裡閃爍著點點熒光,又有團團殷紅穢霧潛於河面之下。
「此是何物?」
左冷道自覺心奇,當即催谷老樹種子,使之周身芒刺暴漲,化作一道道細線,猛地射落血河之中,逐一將碎熒光射穿。下一刻,種子里的歸藏符紋圓轉了起來,細線尾端當即生髮出無窮吸力,頓將熒光攝入體內。
與此同時,左冷道感到神魂之中多出不少散碎心念,當即醒悟:「原來是那被我奪命攝魂的倭寇們留下的記憶烙印……因是彼此境界懸殊,我又無心去體味倭人生平經歷,故而這些記憶對我無益,更無助於老樹道法的精進,還是丟入血河之中;只等日後修為精進,有了心境外顯的成就時,說不定能借這事物演化鬼魅對敵。」
心念一轉,老樹種子便又將倭寇們的記憶烙印噴出,下方浪頭一起,頓將熒光捲入血河深處鎮壓了起來。
至於那殷紅穢霧,他也想起了來歷,心道:「師長曾言,殺生必遭怨念糾纏,若心志動搖,則心神必為其蒙蔽,從而喪失清明,屢行錯事,折盡福運。釋教佛門謂此為『業火』,言他是修行中第一等厲害的毒藥,故而佛子們若無大利可圖,輕易不開殺戒……這面河下的穢霧,想來就是倭寇們身死之際留下的怨毒之念了。」
想到這裡,他不禁讚歎:「我自倚仗兩世為人心志堅定,原也不忌殺生;可業火纏身畢竟不是好事。虧這老樹道法,不愧是血河劍派頂尖的道統傳承,心景中一條血河顯化,便能將對自身不利的諸般事物一併鎮壓。如今隱患盡除,叫人好不輕鬆。」
又自流連片刻,左冷道忽覺身外法器在顫動,於是遁出心景睜開眼來,伸手捉起了放在腿上的九陰白骨錘。沉心感應一番,他發現是法器之中的九陰屠神陣漸漸運轉乏力,須得使動法力加持,才能繼續去消磨那血冢魔神。
他自知僅恢復了一二成法力,此刻卻顧不得保留,趕忙盡數注入法器之中。陰九等器靈受此滋補,所化的磨盤立時轉動更疾,直令血冢魔神的呼聲愈發凄慘,隱隱透出法器之外。
左冷道不為那聲響所動,細細體察估算,發現要將這魔神煉化,須得耗時三日以上,因而皺起眉頭,心道:「看來這幾日是難得閑逸了。不過魔神煉化之後,必會留下真靈記憶,或許還有香火法力剩餘;如此,我便能窺得他在修行上的心路變化,兼得些道術神通,為日後行道增添資糧。」
因是法力又盡,他無暇多做耽擱,稍一思索之後,便又遠轉道法,開始恢復損耗。
直到傍晚時分,左冷道一身法力終於重歸完美,停功換了一口濁氣,睜眼站起身來。恰在這時,外放的心念觀照到喬遜帶著手下兩個副千戶端來酒菜,他於是揮開房門,迎出一步,說道:「勞喬千戶費心了,晌午惡戰方歇不久,這會還要操心我的飲食。以後交給下面兵卒來做就是。」
喬遜先已見過左冷道殺生的場面,饒是知他站在自家這邊,回想起來也覺背脊發寒,生怕一個伺候不周,惹他使出魔頭手段,哪能放心讓粗手笨腳的兵卒們來送酒食?當下恭敬施禮,口中道:「全賴聶道長神通庇護,我與一眾兄弟才從鄭家子的刀下逃生,大恩無以為報,只好做些瑣事求個心安,還望道長不要推辭。」
左冷道大抵也知這些人心中何想,聽他這麼一說,便也懶得再開口多話,於是點了點頭。
喬遜面露喜色,搭手將將酒菜送去艙內席上,待要告退時,試探著問了一句:「道長可懂得超度往生的法門?」
左冷道持箸一怔,「我修的是玄門正法,自求得道超脫,不通超度往生的經咒。怎麼,喬遷戶要送葬身亡之人?」
「正是。」喬遜尷尬一笑,面上悲色旋生,苦澀地說道:「稍後我們就要給此戰死去的兄弟們行海葬。唉……那十幾個弟兄裡面,最年長也才幾三十齣頭,若是無病無災,怎麼也能有二三十年的壽數;不想此番隨我出離瓊州求條生路,反倒折在了倭寇手中。日後見其妻兒,真不知該如何交代。」
生靈身死,亡魂自有歸宿,除非受了道術禁錮,又或怨念太重侵染了核心一點真靈,否則也不必去做什麼超度。世間有行此事者,多是未得正法的酒肉僧道,為從王者親眷手中騙些財貨罷了。
左冷道忙著煉化魔神,不時要往九陰白骨錘上加持法力,自然沒空出面作這一場戲,當下只道:「此事貧道愛莫能助,喬遷戶自去施為就是。想來誠心祈願之下,那些身死之人自會得到天心庇佑,來世總能享到福報。」
喬遜聞言,便也不敢再多事,謝過指點之後,便帶著人手退出了艙室。
左冷道靜靜用過幾口酒菜,就聽遠處傳來一陣緩慢低沉的鼓聲。料是瓊州衛在為同袍送葬,他搖了搖頭,心中慨嘆:「死者自有遺憾,生者更為哀傷……古往今來,天地過客,通篇演繹的,便是生離死別、聚散無常。」
「我雖習得道法,修持神通護身,卻也未脫此例。蓋因光陰殺人不假刀,一到壽數作限,便要人自投天羅地網。日後面對雷劫,會是怎樣下場……」
此念一生,他登時沒了胃口,索性擲箸在地,轉身坐到榻上,再度做起了道法功課。
因在與左七衛門對戰時擊殺了許多倭寇來進補,左冷道的神魂比之當初也凝實壯大了許多,不必藉助老樹種子中的神通法印,亦能分出一團心念來。至此,他已真正地邁入了成就陰神之前的第三關。依照道經所言,只等自然分化出九團心念,神魂便已足夠凝實,到時出竅神遊,可以附身生靈顯化神通。
對於神部修士而言,附體顯聖這一關極為重要。一旦修為到了,哪怕自身被毀,神魂亦可遁逃它處,另尋肉|身安扎。道法之中,謂此為「奪舍易鼎」,能保神魂不散,延存修者性命。
只是奪來之物終非自家所有,以外人的軀殼為廬舍,靈|肉不能嚴合,神魂常會受到血煞之氣侵蝕,天長日久下去,便會動搖根本,修為難以精進。雖則有著這般後患,但此法卻是成就陰神之前唯一的保命手段。
「世情險惡,道途曲折,我須持精進勇猛之念加緊修鍊,儘早掌握附體顯聖的手段,才有底氣行走歷練。否則一個運背,說不定就遭人毀了肉身,一世積累轉成泡影破滅,那該有多冤枉。」
如此過了三日,瓊州衛的大船終於行至了舟山。
因是尚未將九陰白骨錘中的魔神徹底煉化,左冷道自然不想在這時離船,於是招來喬遜,對他說道:「我因在練一門道術,一時不便改換落腳之地。你與魯王朝廷的人馬接頭之後,切勿道出我的事迹,更不要再來打擾。只等三兩日後,我將道術練成,便會自行離去。」
那喬遜也會做人,當即應道:「道長不必心煩此事。我自帶一些手下去島上,舵室留下人手,將船遠離碼頭,斷不會讓俗人擾了道長的清凈。」
對此,左冷道自是滿意,當下稽首道謝。
「不敢當道長之禮,」喬遜側身避過,忽而跪拜下去,有些底氣不足地求道:「自見道長與田川左七衛門相鬥,喬遜才知自家武藝有多不堪。今求道長略作點撥,讓我長些本事。」言罷,咽了一口唾沫,「尚未報答道長相救大恩,我原不該再起貪求之念,只是今番一別,或就無緣再睹仙蹤,故才厚顏出言。道長若有不願,只當喬遜什麼都未講過就是。」
聽他說完,左冷道開腔道:「傳道忌諱實多,我之所學不能教你。」
見得喬遜失落嘆息,他又笑道:「不過我卻可指點你一篇詩訣。你若能徹悟其中妙理,並依法修持自身,當能步入道途,修成神部道術在身。」
喬遜聞言喜出望外,一邊開口稱謝,一邊磕頭不止。
「此詩名為《坐忘銘》,乃是本朝進士鄭瑄研讀道藏后的心得。其中幾句尤其可貴,深合修行之法。你且聽真——常默不傷元氣,少思慧燭內光。不怒百神和暢,不惱心地清涼。味絕靈泉自降,氣定真息日長。觸則形斃神遊,想則夢離屍僵。心死方得神活,魄滅而後神強。至精潛於恍惚,大象混於渺茫。不飲不食不寐,是謂真人坐忘。」
《坐忘銘》中的這幾句,實則是教人如何坐忘存想,依法行之,神魂日漸壯大,終有一日能夠成就心景、出竅神遊。
將此詩訣道出之後,左冷道也不理會喬遜能否領會得,只放出一團法力將他逐走,便又合上艙門,自道:「我與光陰爭命,時刻不忘前行,哪有許多餘暇與這俗人閑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