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給我打個金戒指吧
棚子底下李中南坐在木墩上,趴在平台上畫線。
這個小工廠連修帶造,做些周圍農戶用的小農機,一年不少掙錢。三四年的功夫,老闆買了車,在縣城裡三套房,日子不知道過得多瀟洒。廠子沒有任何技術,都是老闆跑到城裡的農機市場,看什麼機器簡單,便買一台回來,拆了照著造。不過這生意不是什麼人都能做,李中南聽說老闆在縣裡有人,能夠審請下來農機補貼。機器賺得少一些,農機補貼才是大頭。審請不到補貼,這種小廠子就只能賺個辛苦錢,沒多大意思。
李中南好歹是正牌大學工科畢業,在這廠里算是技術人員,並不需要操作機器。便如在鋼板上畫線,再簡單,也需要初中的幾何知識,不是誰都幹得來的。不過這年頭知識不值什麼錢,李中南的工資與工人一樣,他們計件經常比李中南還高一點。就這樣,老闆還對李中南有意見,經常私下裡嘀咕,說李中南一天到晚不出什麼力,拿錢拿多了呢。
畫完最後一塊鋼板,李中南站起來,伸了伸酸痛的腰。
旁邊鑽床前的工人戴著耳機,身子搖來晃去,也不知道聽的什麼音樂。李中南走到他的身邊,拍了拍肩膀,等他取下耳機,對他道:「小張,一會把那幾塊的孔鑽了,我去買瓶水喝。媽的,這什麼天氣,陰涼地里也直冒汗。」
小張點了點頭,打了個響指,就把耳機重新戴了起來。
李中南看了看天上火辣辣的太陽,擦了一把汗,向門口走去。小廠開在村裡,用的是老闆自家的宅基地,反正一切從簡,能省則省。
廠里有水,院里的井抽出來,門衛那一個煤爐燒開了,盛在鐵壺裡,誰喝誰倒。只是那水一股怪味,李中南可以忍住味道,捏著鼻子喝下去,但卻怕真地有毒,給自己的身體整出什麼毛病來。家裡再多一個病人,日子就真沒法過下去了。跟不少工人一樣,李中南是從自己家裡帶水來。不過今天太熱,不到中午帶的水就喝完了。
離廠不遠的小超市裡,有一種只要一塊錢的純凈水,沒聽過的牌子。年輕工人是不喝這種水的,李中南不管,衛不衛生的,反正應該喝不出病來。
握著凍成一坨的瓶裝純凈水,李中南只覺得一陣涼意直沁心脾,說不出來的舒服。摸了摸兜,李中南掏出來一把鋼蹦,挑了一個放在櫃檯上。
後面替家裡看店的趙蘋看著,指著李中南手裡說道:「帥哥,你還有金幣啊。看著怪好看的,把那個給我,給你換瓶脈動。」
「毛的金幣,早測過了,裡面一點金子沒有。」李中南把鋼蹦揣回兜里。「這是我的幸運符,從小就有的,你拿一箱脈動來也不換。」
趙蘋咯咯笑道:「當然知道不是金子的,要不我怎麼說只值一瓶水錢呢。就是看著怪好看的,給我去打個金戒指。明晃晃的,戴在手上不定亮瞎誰的眼。」
「拉倒吧,你臉上多搽二兩粉,不比這個強。」李中南一邊說著,一邊拿著水走出小超市。趙蘋年齡不大,還沒有固定的男朋友,一心想選個有錢的,說話沒邊沒沿。
李中南也不知道這個硬幣是從哪裡來的,好像從自己記事起,就在自己手裡。不知道什麼原因,他認定這個硬幣很重要,從小隨身帶著。說來奇怪,他什麼都丟過,這硬幣帶在身上卻從來不丟。身邊的朋友不少知道他有這麼個寶貝,剛開始好奇,都讓李中南拿著看一看。後來實在看不出什麼稀奇,就都不在意了。
這個硬幣不是自己國家的,李中南活了二十多年,再沒有見過第二個。後來出去上大學,李中南曾經上網查過這個硬幣的來歷,卻查不出什麼名堂。世界上那麼多國家,不知道發行了多少硬幣,網上也不是什麼資料都有。這硬幣上字和圖都像鬼畫符一樣,沒人看得懂,誰能知道來歷?
反正下意識里李中南認為這枚硬幣對自己很重要,一直在身邊收著。
打開水喝了一小口,冰坨子便就吸不下來了,李中南只好拿在手裡慢慢踱回廠里去。
快到中午了,手頭的活幹完了的工人開始準備吃飯。這破廠並不管飯,中午看門的老闆娘舅舅會在燒水的煤爐上胡亂煮一大鍋麵條,竟然還要一人五塊錢。年輕的工人哪個會吃他的,都是騎電動車或摩托車到外面去吃,或者回家吃。只有幹活最凶的壯年工人,就著老乾媽能吃兩大碗,才會去吃。算一算面錢,五塊錢也虧不了多少。
李中南是由家裡送飯。他家不遠也不近,家裡沒有電動車,走回去有些遠。反正父親養病沒有事情,便每天中午慢悠悠地溜達過來送飯。
見李中南回來,小張關了機器,蹲在一起抽了一枝煙。把煙抽完,小張才把耳機摘下來,對李中南道:「李哥,走吃飯去。我帶你,隔壁村裡一家麵館味道還行。」
「你自己去吧,一會我爸就送來了。」李中南站起身來,「媽的,今天水喝多了,我先去尿一泡。——小張你先走,不用管我。」
小張換了外套,從棚子下推出電動車,跨在上面向李中南做了個瀟洒的手勢:「李哥我走了啊。那幾塊鋼板先放在那裡,等吃了飯回來我再鑽眼。」
李中南答應一聲,向棚子後面走去。廠里廁所沒有水沖,一進去,便就無數的蒼蠅撲天蓋地而來。那地方根本就不是讓人方便的,進去想拉想尿也會憋回去,倒是會吐出來。
作為車間的棚子後面是幾棵大楊樹,楊樹邊上是一片玉米地,老闆家裡的。那龜孫每到種和收的時候,還讓廠里的工人幫他幹活。工人心裡不憤,經常摘幾穗嫩玉米,偷偷煮了吃。看廠的老闆娘舅舅,不時會到地里去查,發現玉米少了就站在廠里扯著嗓子罵。
李中南是好人,從來不偷老闆地里的玉米,啃個玉米棒子能長几斤肉?他時不時還幫著老闆施肥呢,大便小便,都是在這片玉米地里解決。
上次老闆娘的舅舅,進地里查玉米的時候,踩了一腳,也站在廠里罵呢。李中南上去就是一腳,口中道:「媽的廁所你管的,人能進的去嗎?自己不長眼你罵個屁啊!」
那老頭瞅了李中南半天,最後沒吱聲,灰溜溜地回到門衛房裡去了。這廠里很多活還真只有李中南幹得來,老闆嘀咕歸嘀咕,賺錢的原則還是守得住。老頭打不過李中南,外甥女婿要賺錢,不會幫他,只好自己咽下這口氣。
進了玉米地,頭頂上是火辣辣的太陽,地里密不透風,滋味不好受。不過植物的清新氣息,總是比劈頭蓋臉,不知道從什麼地方飛起來的蒼蠅強。
掏出一枝煙點著了,李中南掏出放水的玩意,叉腰看著玉米地外的路。
村村通,這是一條新修不久的水泥路。路不寬,剛好能夠會車,還必須一輛車先停下來,另一輛小心翼翼地過。不過鄉村的路上雖然有各種拖拉機,有騎得飛快的摩托車,卻也沒有紅綠燈,沒有攝像頭,還是有不少熟悉路的司機喜歡走。
暢快地排出體內多餘的液體,李中南看著這條路,不由想起了以前的日子。自己也曾經無憂無慮,以為永遠地離開了農田,在遙遠的城市找到了自己的未來。沒想到幸福生活的夢還沒有開始做,父母接連病倒,便就被打回了原形。
李中南不知道自己還有沒有機會踏上這條路,離開家鄉,重新到外面找尋夢想。生活已經剝奪了他夢想的資格,只能在這片祖祖輩輩生活的土地上,鑽在玉米地里黯然神傷。
使勁抖了一抖,李中南提起褲子。抬起頭來,卻發現父親提著一個方便袋,步履蹣跚地走在玉米地外的路上。父親的年紀還沒有老,卻因為疾病,再也沒有了從前走路虎虎生風的樣子。在路上就那麼一步一步,丈量著被曬得發燙的水泥地,為兒子送午飯來。
整理好衣服,李中南使勁吸了一口煙,眼角有些濕潤。從小他就很倔強,誰惹了自己就懟回去,天王老子都不行。為了這個性子,不知道惹出了多少禍事,父親一次又一次地替自己去擦屁股。西家賠禮,東家道歉,磕磕絆絆一直到自己成年。
李中南曾經有一個夢想,等到自己長大了,要讓父母享他們想不到的福,要報答他們的養育之恩。然而沒有想到最終是這個結局,他只能夠留在這片土地上,眼睜睜地看著父母與這個世界漸行漸選。
如果有一個選擇,李中南願意放棄自己的未來,去實現自己的夢想。哪怕從此離開父母的身邊,也要讓他們平安幸福地渡過下半生。
抬頭看著天上的太陽,李中南突然想起了昨天莫名其妙找到自己的杜平軍,想起他曾經說的話。只要那小子沒有騙自己,夢想或許不難實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