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考前十三個月(3)
我聽他說完,忽然發現自己是難過死了。分班真是不可理解不可理喻。我不知不覺敲起自己的膝蓋來了:隔三秒一下,隔三秒一下,隔三秒一下。「生下來就一直一個人也就算了。偏要幾次三番地把一群人牽扯在一起,培養出一種叫『感情』的莫名其妙不知為何物的東西,然後再拆拆開。真是,既費神又費時,何必呢!」我說。我開始覺得那蒼白的天空很好看了。「劉舒美會選哪門課?」A突然問。「政治。」我答。這好像很滑稽:兩個腦子很清楚的人去讀文科,我這種人卻讀理科。我看著A直勾勾望天的眼睛——裡面很深很深,深到差不多什麼也沒有的地方微漾笑意。A說:「你相信我一次。你不適合跟她在一起。她選政治就好,你就不會跟她在一起了。」我惶恐地瞪著A——A望天的樣子活像一個預言家。我說:「你跟舒美關係不是也挺好的,你幹嗎說得這樣嚇人?」A微笑,答道:「以後告訴你。」「什麼時候?」「……要過很長時間。」他慎重考慮之後,慎而又慎地說。「什麼時候?」我死纏爛打。A又微笑,堅執地仰望蒼白的天空,好像那裡就是他的歸宿。我現在已經很喜歡這樣望著天空了,因為它那麼遠,那麼空,那麼乾淨,什麼也沒有,連透明也沒有。A的聲音很近,很親切,空得一無所有:「上海很好吧?至少,不錯吧?可你有時候覺不覺得它沒什麼好?你有沒有覺得厭煩,想逃?想不想飛上去——」他把頭抬得極其高,好像已經在雲層背面了,「飛上去。升上去。上去!隨便哪裡,只要另一個世界就好……要另一個世界——不僅僅是另一個地方……想不想看著自己離開這裡?離開。脫離。到上面去,上面……」A簡直不像是A。我看著他,聽著他,堅執地仰面對著蒼白的天空,流著眼沮,又慶幸,又惋惜——在那上面……五月二十七日的重大事件是什麼?我一千年前就忘記了。我和A站在商店家用電器櫃檯的一台電視機前面,二十分鐘沒挪動地方。電視機里,成龍正從高樓頂上往下跳,我們看得津津有味,來勁得緊張得不得了。奇怪的是,成龍跳到一半不跳了,就那麼以並不優美的姿勢停在半空當中;等了足足十秒鐘,他依然懸空在那裡——天和地的正中間,上也不是,下也不是。A說:「暫停。」我這才發現電視屏幕右上角綠色的「暫停」二字。扭頭一看,櫃檯旁靠立著的營業員正在不失時機地瞪我們。「啊!」我不禁說。「你看好,如果三分鐘之內我們還不離開,這個電視機就要關掉了。」A在我耳旁悄聲很有預見地說著,捅了我一下,拉我撤離現場。跟是跟著A走的,我還是說:「就走啦?幹嗎不接著看?」「看什麼啊?看成龍掛在那裡?我們再看下去,那個人大概要把電視機敲掉了。」A又預言一次。他看著我,拍拍我的肩膀,嚴正地說:「人做事,要多用用腦子,懂?」我本來是想跟他抬杠的,可是張張嘴,沒說出話來。算了。兩年以來,襄沒城教育解頤的時候不是隨便數得清的。不過,我再了解再清楚不過,這副一本正經的面孔後面藏了多少非兇惡成分——一種自以為的長輩對自以為的小孩的濕濕潤潤的寵溺味道。人要知足。從A的小學出來,我們就這樣在路上走來走去,看來看去,到處流竄。A說:「解頤,我一旦跟你在外面盪,就覺得自己是不良少年。」我想了想,說:「所以世界上許多人都居心叵測。其實我們不過是在路上走而已,偏有人說我們不良。你已經在某種程度上中了這些人的毒,你懂不懂?」A大笑。我說:「你不要笑。你只要記住我說你是好人,就可以了。別人又不認識你,只有我認識你。對吧?」A大笑著點頭。說起來,我們真是好孩子。我們打電話回家去說今天晚回去,要在學校做功課,父母都相信我們。可我們現在在上海的馬路上,用A的話來說,在盪。究竟什麼算好人呢?反正我是隨便怎麼也不會承認自己是壞人。A也不會。我私底下摸到A在近旁的手,抓住用勁握了握,問:「我們不是壞人,對吧?」A說:「不是吧,我猜想。」我又問:「我們做的事是有意義的,對吧?」A沒有立刻回答,過了一會兒他也用勁握握我的手——比我剛才更加用勁。不知為什麼,我們正走著的人行道上,差不多所有人都朝同我們相反的方向走,弄得我們兩個人變成了某種障礙。照常規來說,明明是他們在逆向行走,可是,每個人都對我們怒目而視,好像說是我們走錯方向了。我不由叫了聲A的名字,A說:「走,走,走。」我就跟著他走。我一直說A比我清醒比我理智比我好,那麼既然連A這種人才也不以為意,我還以什麼為意呢?A說,人做事,要多用用腦子。走著走著,A說:「我要在這裡附近一帶租房子——最好是買房子——最好是老死在這裡。我從小對這裡有特殊的好感。這裡地段實在是太好了。」我沒有問他為什麼這裡地段太好了,因為隨便哪個白痴也會說這裡地段太好了。能住在這裡的人,可能錢多得不得不深居簡出,以免被人害死,所以我從沒見過這號人。這時我們走到一個十字路口,路口正中間立著一個崗亭——空的。崗亭很圓,玻璃窗擦得極亮,晶瑩剔透的樣子。我捅A一下,說:「喏,你睡這個崗亭好啦。便宜得很。這個地方也不錯,鬧中取靜,你一個人住住也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