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考前十三個月(5)
接著,A望著前方的眼神突然興奮起來,他叫道:「哦,看那邊——那邊——嗯,嗯……」手臂伸得老長老長,嘴裡卻怎麼也說不出個詞兒來。我大笑,往遠處看——原來太陽在往下傾斜,蒼白的天空靜靜地燃燒起來。我說:「嗯,很好看。」A奇怪地瞥我一眼,好像說:很好看?我理直氣壯道:「總是好看嘍。」A撤下手臂,定定地望著在燃燒的天空,說:「我小的時候,喜歡玩火——喜歡玩火,懂不懂?蠻正常的事情。燒東西。再也沒有比燒東西更好玩的事了。有一次,我爸拿來一個扁平的盒子,外面用白紙包著。我想打開看看裡面有什麼,就用火燒。我認為,把盒子燒掉么,裡面的東西就出來了——我不一定真的不懂,只是極想燒;現在想來,假如肯相信的話,好像也並無不可。於是一盒巧克力被我燒掉了。」他頓一下,接著說:「你想想看,當太陽把天空燒掉的時候,會露出什麼來呢?」說到這裡,他看看我,眼睛里沒有問詢,只有問詢以外的一切表情。「很多很多年以來,我一直很熱切地期待揭曉這個謎底:當太陽把天空燒掉的時候……當太陽把天空燒掉的時候,露出來的仍是天空。不是什麼偶然的事情,是日復一日、年復一年,當太陽把天空燒掉的時候,露出來的是天空,是天空,又是天空,還是天空,總是天空,沒完沒了地是天空。所以我想,我們一直說宇宙是偉大的、神秘的,其實宇宙是偉大而不神秘。偉大到頂的東西就沒有什麼謎了。總之天空燒來燒去還是天空,天空背後仍是天空。我們所篤信的常識之類玩意兒,大概只在離地一萬米的距離內有效,一萬米以外,我們算什麼東西,你說?——真煩死人。我跟你說這些幹什麼,真是。」A頹唐地結束了他對天空的一番議論。他再議論,太陽還是在燒天空。我也弄不清他是比較傾向於燒還是比較傾向於不燒。他的話里有些什麼,我也聽到了,聽聽倒好像很有道理,只是越聽越覺得世界末日要到了。世界末日難道真的要到了嗎?我說:「哎,我跟你說呀,我很喜歡走路。」A說:「誰不知道?你要不要印許多廣告單去發?」我說:「你知道我為什麼喜歡走路?」「為什麼?」「因為我喜歡上海的馬路。」A說:「當然了。你是什麼都無所謂的。你只要有地方給你盪就可以了。」我問A:「你今天是不是不開心?」A說:「我有什麼不開心?我不要太開心哦。你看我還一直在笑。」我就不說話了。太陽還是在燒天空。我知道A不開心。我也不開心。不管是誰,只要站在隨便什麼地方看看,就會發現沒有理由開心。不開心。沒勁。我看著燃燒的天空底下,公共汽車怒火衝冠地跑過來,怒火衝冠地跑過去。車裡的人自然麻木不仁,不知道車子著火了。實際上整個地球都著火了。滅頂大火災。我們電影看得太多。未來水世界,火星撞地球,怪獸哥斯拉——電影里越兇險,我們越安全。其實地球真的天天著火,撞車、分班、煤氣泄漏——誰是安全的?誰?我找到A的手,暗暗握了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