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考前十二個月(1)
清晨六點半,我們不三不四一大幫人從野營基地走出來的時候,C問我:「昨天聯歡會什麼最好看?」我說:「你最好看。」他馬上往後一跳,手搭在A的肩膀上,一副不敢領教的樣子,說:「不要搞呀。」我說:「是的嘛,你是最好看。」A於是對C說:「她一定覺得很沒勁,很不開心,很無聊。」我瞪他一眼,說:「呸,我為什麼不開心?」他說:「不對。我看你坐在露天里一點表情也沒有。一個人如果連坐在露天也沒表情,那說明什麼?」天知道A什麼時候看到我一點表情也沒有。昨天晚上我拍手拍了那麼多,叫了那麼多,嘰哩呱啦閑話說了那麼多,怎麼沒勁?我說:「呸!你在那裡唱那個某某某郊外的晚上時,我一直在給你拍照。」C驚訝地湊過來說:「你都拍下來啦?」我說:「嗯。」昨天晚上全班的人都把嗓子給唱沒了。可能人人都知道這將是分班前最後一次所謂班級活動,所以大家異常踴躍、積極、熱情、興奮、激動、失去理智、情緒高漲、精神錯亂——怎麼說都可以。這種火爆場面的確值得一照。這個班級是那麼起勁。起勁地走上走下,起勁地唱歌,起勁地鬨笑、拍手,拖人上去,喝彩,把喝了一半的啤酒罐頭扔來扔去,起勁得異樣。我們是在野營基地,在高二暑假的第四天,在露天,可是我們既沒有天,也沒有地,我們像一群浮游生物一樣飽食終日、醉生夢死,我們幸福地唱著啦啦啦,在流光溢彩、充滿烤鴨香氣的空氣里蕩來蕩去。A在唱《莫斯科郊外的晚上》時,我和B坐在旁邊看。我就坐在原地,以同一角度給A拍照。A穿著一件藍T恤,說不出是一種什麼藍,總之是非常非常藍的一種藍,藍得一點渣滓也沒有,藍得徹心徹肺。我看著A在這種藍裡面,不咀白為什麼他在這種藍里會那麼好看。他那個人就像一面藍色的旗,沒有什麼分量,在《莫斯科郊外的晚上》的歌聲中迎風招展。B說,哎哎哎,注意點。我說,幹什麼?她很惡地笑,說,你幹什麼看著襄沒城兩眼放光?我說,什麼兩眼放光,我是目露凶光,我在想把他那件好看的衣服搶過來。B又很惡地笑,說,呸。於是我就不響了——像B那麼聰明的人,總是把別人的話不當話。又坐了一會兒,B站起來說,現在我不妨礙你目露凶光了,我也去唱歌,我也唱蘇聯歌曲。於是她走了。又坐了一會兒,A唱完歌走過來,坐在B剛才坐的那塊地方。我故意拍手給他看,他一本正經地說:「不要嘲笑我!」然後說:「你是不是無聊?」我詫異地看看他。這已經是他今天第三次問這句話了——他憑什麼這樣認為?我就很兇地說:「屁!」然而A沒有嚷嚷什麼」哎呀小姑娘不要屁屁屁」,而只是意味深長地看了我一眼,隨即轉過頭去欣賞正在大唱特唱的B。我望著他像面藍旗一般的背,突然發現四周圍已經很黑了,真的是極黑極黑——雖然他們在樹上掛了燈,但在A這面藍得沒法再藍的旗的映襯下,周圍實在已經很黑了。A一直在欣賞B唱歌,我一直在欣賞A的藍衣服。他沒有回頭,突然出其不意地說:「這麼垂頭垂腦的。」我愣了愣。他轉過身,說:「這次集體活動是我籌備的,你這麼垂頭垂腦,我多沒面子!」我聽他說話,目瞪口呆。夏夜的風吹到我臉上,可能因為這裡人太多,風裡也全是人的氣味——也有A的氣味吧?A的氣味應該是藍兮兮的那麼一種東西。我說:「襄沒城,你這個人責任感未免太強。」A笑起來,搖頭晃腦,得意地說:「你知道嗎?這種集體活動籌劃起來,人的頭要報廢的。我這個頭——喏,就是這個,」——他指著自己的腦袋——「可以送給這裡作紀念,以免它死無葬身之地。我自己留著沒有用——已經報廢了。」我對他皮笑肉不笑地笑了笑。他問我:「噯,高考結束那天,要不要也像今天這樣玩通宵?」「像今天這樣?」我嘆氣,說,「怎麼會像今天一樣?」今晚之後,這裡的每一個人都要各奔東西,一個個決絕地奔赴考場、賽場、競技場、戰場,拼個你死我活——怎麼還會像今天一樣呢?A沒有理睬我,依然興高采烈地說:「我們商量過,準備高考結束后組織十個人到敦煌去。人選都定好了,裡面也有你。」我有點想笑,但沒笑。稍微別了別頭,正好F笑得張牙舞爪的面孔在我眼前一晃而過。我目送她走過去,看見她開始和B一起唱歌了。四周一片喧囂。我問A:「你跟誰商量的?」他就說,有某某某、某某某、某某某。他說:「去不去,你?」我還是有點想笑——他們說說去敦煌,就像去一趟人民廣場那麼簡單。我說:「能去當然是去的。最好像今天這樣,全班一起去。」我直了直腰,看空地上其餘的四十幾個人在夜幕下唱歌、笑鬧、吹牛。這個晚上的確很美,很好玩。A和我坐在一起,沒有動。這樣坐了很久,他的老毛病又發作了,抬起頭開始觀察天空,一直觀察下去。我在旁邊沒有事做。今天晚上,我非常地安於這種沒有事做的狀態,真是開心,難得可以理直氣壯地沒有事做——真開心。我在悲壯地浪費時間,浪費我的年輕的生命。我悲壯地跟A坐在一起。A這個人……這個人。像這樣待了不知道多少時間,他突然伸直手臂興奮地說:「啊!飛機!」是有一架飛機飛過,在空中畫了根對角線。我所看見的其實不是飛機,而是飛機上的幾盞燈。我說:「你幹嗎對飛機那麼感興趣?」A萬分神往地目送那幾盞不紅不綠的燈光遠去,消失,一去不返,然後慢吞吞地說:「等哪一天有了錢,我一定要買一架飛機,自己飛到巴黎去玩。」我愛理不理地聽他胡說八道,不響——他這種話,有誰會去理他。只是A開始來勁了。他坐在我的身邊,十萬八千里之外的天上有一架飛機,幾米開外有許多人在借酒撒瘋——他就這麼開始說他怎麼怎麼嚮往巴黎,巴黎多麼多麼好,他說他傾家蕩產也要到巴黎去一次,又說以後有錢了一定帶我到巴黎去。我馬上說,好的呀好的呀。不過,這並不代表我不懷疑他到那時究竟還認不認識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