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考後五個月(5)
我們都靜了下來。我在朦朧的光線中把手放到B的腿上。B沒有回應,默默蜷縮著。車裡靜得叫人幾乎受不了。不知過了多久,一滴冰冷的液體落在我的手背上,隨後是她濕涼的手覆蓋下來,把那鑽心疼痛的一滴抹去了。A在另一邊,此時悄悄握住我另一隻手——C坐在我們前面的背影突然模糊了。其實我並不想這樣。我們站在F的學校門前,等F他們來。我說:「他們怎麼還沒到呢?大概差一個紅燈……大概兩個。」我念念叨叨的時候,他們來了。F跳下車,很高興地說:「咦,校門沒關嘛!平時這個時候回來,要登記的。今天大概體諒我們,不值班了。不錯不錯。」於是我們跟著她進了校門。E要先上廁所再說。E上完廁所,大搖大擺地跑出來,問:「現在幹什麼?」D恍然大悟地說:「是呀。現在於什麼?」F說:「能幹什麼?……你們想不想打網球?」A說:「幫幫忙哦。現在到哪裡去打網球?」F詭秘地一笑,說:「當然是有地方才這樣問的了。人笨真是一點辦法也沒有。」我第一次聽見別人用A教訓我的話來教訓A,不由覺得很新鮮。F帶我們穿過半個校園,到網球場去。A還是不敢相信,在後面說:「你們學校的網球場難道現在還開著?」F笑起來,說:「那怎麼可能?」還是走。網球場一片漆黑,門邊有一座小平房,從窗戶里透出燈光——似乎有個人在看電視。F跑過去敲門,裡面應聲開門,傳出煩惱地問這麼晚是誰的聲音。從門縫裡探出一個小夥子的頭來,一看到F,立刻眉開眼笑地說:「你啊?有事?」F說:「新年好啊!這些是我同學,我們沒地方去,想來打網球,幫個忙吧!」那個看網球場的人馬上說:「好啊好啊。」F笑吟吟地說:「謝謝!能不能借網球拍和球給我們?我們會付錢的。」那個人馬上跑進去拿網球拍和球。C說:「呀,杜霜曉,你很神的嗎?」F得意洋洋地說:「我一個同學是網球協會會長呀。這個值班的人和我最搭班了。對我不要太好哦!」E笑道:「為什麼他和會長不搭班,要和你搭班?你是會長夫人嗎?」D說:「那當然了。會長是男的呀。男的幹嗎要跟男的搭班?」F在旁邊嗔道:「再說,把你們扔出去!」黑暗中,不知她的臉紅了沒有。網球場上亮起不多幾盞燈,看場子的人說:「你們將就將就吧,我也不敢多開了。」F說:「夠了夠了,謝謝!」我湊到A身邊,讚歎道:「杜霜曉是有本事呀。」A說:「她有本事又不是一天兩天了。不過連這種事也擺得平,倒真的很厲害。」說著嘆了口氣,不知道是為了什麼。亮著燈的是一片網球場正中間的那一塊,四面八方有黑暗包圍著。C拉了A先去打,我們其他人就直接坐在旁邊的地上,伸直四肢百節,攤手攤腳,讓自己的臉飄浮在一片夢一般的光影里。B坐的地方,正好臉陷到黑暗裡,一半暗,一半亮,有種非常凄楚的感覺。我走過去,坐在她的身邊。我們就這樣坐著,欣賞A和C打網球。他們兩個人都打得挺好,F和D、E正在爭論,到底是哪個水平更高。A打網球很有點樣子,動作非常乾淨洒脫——他這個人似乎就擅長做打網球這類事,具體我也說不清楚究竟是哪類事,反正大約就是需要很有樣子的一類事。C的姿態和A不同,看上去非常踏實、平穩,總是一種重重的樣子把球拍揮出去,可是又似乎隨隨便便,抱著打到打不到球都無所謂的那麼一種態度——隨即他很准很有力地把球打過去了,真不可思議。我和B安安靜靜地看了一會兒,突然B說:「高二放暑假,我們去野營那次,我也是和你這樣坐著,看襄沒城唱歌。」「是呀,」我說,「他在唱《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居然唱這種歌。」「他還穿了一件藍衣服,你喜歡死了。」B說。是的,我記得那件藍衣服——多好看的一件藍衣服!我也記得那個穿藍衣服的A;那時的A,充其量是我的一個好朋友而已,可是,為什麼我反而覺得那時的他比現在更好呢?還是僅僅因為,一個多小時以前,伴隨著新千年的到來,我生命中的某種好東西已經流光了?我是不是為了那種東西才會那麼依賴A呢?不明不暗的青白色燈光讓我昏昏沉沉。A走過來,眯著眼、皺著眉頭、半彎下腰望著我。我坐在地上,鎮定地問:「幹什麼?」他說:「你來打幾下嗎?」我說:「我不會呀。你教我打嗎?」他說:「好的呀。」然後轉向B,說:「你知道的,這個人實在是太笨了。等一會兒教不會她,你要給我證明,不是我的錯。」B微微一笑,說:「可以呀。」我站起來,伸腿去踢A,說:「屁!」他躲開了,笑道:「不要總是屁屁屁的。」A教我,一副很認真的樣子,一邊示範一邊告訴我:45度握拍,水平地打出去——千萬要水平。我說:哦,哦,哦。其實我明白,我這個人最最難以做到的就是水平地把什麼東西打出去、拋出去,我的生活中都是不規則的曲線。然而我還是點點頭。他就給我一個球讓我發,嘴裡說:喏,給你發個球。他也不說我發得好還是不好,一句評論也沒有,滿臉的認真和耐心。接下來,他又給一個球讓我發——時不時地給我一個球讓我發。C在網的那一端,不耐煩地嚷嚷了起來,於是A說,我來給你示範一下。他就讓我發球,他站在離網比較近的地方接球。每次C沒接住他打過去的球,他就說,配合成功。後來,我跑到C那邊,幾次發球沒發好,A喊:記憶退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