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考後六個月(3)
B說著,把腳從水裡拔出來,然後,就這樣盤腿坐在椅子上,端端正正地。「我也知道她的脾氣,但是我心裡不舒服呀。去年聖誕節那天(就是12月31日前幾天),襄沒城打電話給我,問我借書,順便提起第二天晚上張斕又要和杜霜曉去聽四重奏音樂會,問我知不知道。我有點悶住,想怎麼張斕沒告訴我。我說哦,你說『又』是什麼意思?襄沒城說,他們以前也去過呀,你不知道嗎?——我聽出來,他剛剛說完這句話,就知道闖禍了。我掛了電話,心裏面很難受,堵得要命。我明白,我不喜歡他和別人——特別是杜霜曉單獨去聽音樂會,但是我又不甘心這樣去質問他。他對我不滿意已經有一段時間了,因為另外有個人一直很喜歡我——那我又沒有辦法。那個喜歡我的人……算了,不去說他。」我一直注視著B:她的紫色毛衣襯著她的臉,在她臉上泛出一層紫紅色的光,極好看。突然我相信那種光動蕩了一下——是非常明顯地動了。但是我沒有響,我的腳還是在熱水裡。半導體在床上唧唧呱呱地說著,不知所云。「……第二天,我和他一起吃午飯。他說,我今天晚上有事。我私底下想,我知道。他說,嗯,晚上我要和杜霜曉去聽音樂會。我說哦。他說,她有票子,問我去不去,我想你今天晚上有課的,所以就去了。我說哦。他想了想,說,你是上課吧?我說,是的呀,是上課。然後他就開始告訴我說,這個音樂會很靈的,他一直很想去聽。我說嗯嗯嗯。其實我在臉上露出了一點不樂意的表情,不知為什麼,他沒有注意到,或者,不願意注意到。「晚上我沒有去上課——就是很賭氣,不想去。我想賭一把:假如他注意到我不高興,假如他還能夠考慮考慮我,那麼他很可能不去聽音樂會的。於是我跑到他寢室去找他。他不在,他們寢室的Van在……我就在那裡打電話call他,我叫call台小姐連呼——我恨死了,我想我今天一定要找到他,所以我也不管Van在,就這樣窮凶極惡。接著,我聽到BP機叫的聲音,一看,他把BP機忘記在寫字桌上了——沒有帶去。我一下子癱掉了——不知道為什麼,就是癱掉了。我癱在他的椅子上,手裡拿著他的BP機,那個機器隔一會兒就響,隔一會兒就響,一直不停地響。他們寢室里只開著Van的一盞小檯燈,光線昏暗,讓我覺得很安全,安全得即使我死掉也不會被發現,所以我就坐在那裡哭了,BP機的聲音就好像是我的眼淚掉在地上的聲音。「Van走過來——我還是被他發現了。我最最害怕的就是被他發現。他摸摸我的頭,我像殺豬一樣地大喊大叫起來。他很慌地說,你不要這樣,你不要這樣。最後他把我一下子抱在懷裡,說,你不用這麼難過的。我聽到他這樣說,就抬頭去看他——他的臉……說不清楚……很動人的一種樣子。我靜靜地流起眼淚來,一滴一滴地流——你有沒有一滴一滴地流過眼淚?人最傷心的時候,流眼淚就是一滴一滴的。我看著Van——我心裡很清楚,我要和張斕分手了。很難說那個具體的原因,但是當Van叫我不用那麼難過的時候,我就明白了。」我把腳從水裡拔出來,伸腰伸手去握住B的手。她還是非常平靜——我覺得B真是一個超人。我問她:「難道你真的為了他和杜霜曉出去就和他分手嗎?」她笑了,說:「那也不是。都是借口罷了。兩個人分手,所有具體的事情都是借口。真正的原因,只不過是他們再也不能再相處下去了。Van說那句話的時候,我突然醒悟到,我和張斕再也不能相處下去了。」我看著B,看著她軟弱的紫色劉海……我更緊地抓住她的手:「舒美,你說的那個喜歡你的人,不會是他吧?」B笑眯眯地,好像在逗我玩一樣,說:「他是誰?」「不會是Van吧?」B微笑著。夕陽從窗外照進來,照著她的背。她是那樣一個毛茸茸的深紫色的小人兒,柔軟的,好看的,香的。她一直笑盈盈的,對一切又好玩又鄙視的樣子。她這樣笑了很久,最後說:「剛才洗腳的時候,我把腳放在水裡,你一直在加新的熱水進去,我的腳就一直是溫暖的。後來——我原先不知道,也不可能知道——我把腳拿出來——在那一瞬間,我覺得自己冷了下去,我的腳變硬了,老了。一個人是很快就會老的。兩個人在一起,老得慢一點。我只是不想那麼快就變老啊。」不久以後,我也和C、和A說起過這些。他們又用他們的語氣、他們的視角給我重複了一遍。可我記得最真切的,還是B的敘述,我甚至記得那種水溫……B和C最後的故事,我一共聽了三遍。為什麼要這樣反反覆復、無限冗長呢?也許就是因為,這是B和C最後最後的故事吧?聽過這個故事,就不再有其他的故事了。我不斷回憶起,還在高中的時候,B和我在體育課上溜出去,坐在操場的角落,B給我不厭其煩地講著她心愛的C,每次我說起另一個話題,她就好像很迷茫的樣子朝操場的盡頭眺望過去,接著說:張斕如何如何,張斕怎樣怎樣。張斕被她一描述,顯得比原先更加靈了——當然,他本來就是很靈的,否則,F幹什麼要去惹他呢?我真的記得,2000年1月1日,在那個不黑不白的網球場上,F大哭大鬧。我暗暗地原諒了她,因為我們一幫人,從剛聚在一起那時就常常說,杜霜曉這個人實在是太傻了,世界上為什麼會有像杜霜曉那麼傻的人呢?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