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考後六個月(2)
我和B拿了兩把椅子,面對面坐著,把腳放在一個盆里,一起洗腳。她說:「我也發瘋了,跑那麼遠來洗腳。」我說:「這是你的榮幸呀。」她說:「這句話應該我說吧?」我說:「是呀,所以我搶先說掉。」我低頭看腳盆——她的腳和我差不多大,比我白一點;我們兩個的腳丫默默躲在水底,相依相偎,很親熱的樣子。我的床上,那個半導體依舊在喋喋不休。她問我在聽什麼節目,我說,不知道,只不過是讓耳朵里有人在說話而已。我問她:「知不知道馬爾斯健康茶?」她說:「不知道。什麼東西?」我說:「廣播里老是有人在介紹——就是患者打電話進去問,然後一個專家兮兮的人提出建議。這種茶好像什麼毛病都能治的。」她問:「吸毒能不能治?」「吸毒是病嗎?」我說。她沒有回答。寢室里有一種鬧哄哄的氣氛——主要是那個半導體引起的。我不由想起從前,在高中里,下了課的時候,教室里也總是這樣鬧哄哄的,還有許多人在跑來跑去,草稿紙滿天飛來飛去——那時已經是高三了,B和我不是一個班,但是她總是會跑過來,跑到我的座位後面,手裡拿著一支圓珠筆,往我背上一戳,我就回頭說:你怎麼又來了。那個時候,B總是問我A怎麼樣了,我總是說,我怎麼知道,你自己去看他呀。說著,我也拿筆去戳她,一下又一下。我躲在牆壁的角落裡,哧哧地笑,一副賊頭賊腦的樣子,一邊戳一邊說:張斕呢?張斕為什麼不來?當時B和C已經很要好了,一天到晚在一起,連考試的名次也是一前一後地在一起:第一名和第二名,最好的和最好的。我在教室里,桌肚裡面塞滿了分數可憐的試卷,對B戳來戳去,鬼鬼祟祟地笑,叫道,張斕!張斕!有時候,C真的會從隔壁教室跑過來,慌慌張張地說:誰在叫我?誰在叫我?我們班所有人就大笑,C就把B領回去了。我嘆了口氣,往腳盆里加水。B問:「又怎麼了?」我說:「我想想,從前高中里真是蠻好的,有個固定的教室。」B說:「有什麼特別好嗎?我不覺得。」我望著她,看見她那些趴在額頭上的軟撲撲的劉海——那麼軟,那麼軟,軟得……我知道我始終是相信她的……有那麼軟的劉海的人……我總是很寶貝她的,可是過去我不懂怎麼去寶貝她,因為她太厲害了——現在我還是不懂。我說:「舒美;我從前多麼羨慕你和張斕啊!」她笑笑,頭低了低,她的劉海,一層一層,軟弱溫存地趴在額頭上。我說:「過去你們那麼好,不管一個人還是兩個人,都太好了。你們給整個年級一種希望——就是說,一個人讀高三也能像你們那樣讀的,也能讀讀書,談談戀愛,開開心心,風風光光。我們也不一定要和你們一樣,我們也沒那種本事——可是,有這樣一種希望,就覺得好很多,因為發現事情不是完全像老師說的一樣。茶餘飯後,我們也有東西可以扯扯。」我說著,拍了一下她的膝蓋。B一直很平靜地笑著,等我說完,她抬頭看看我,說:「你怎麼好意思對我說這些呢?你怎麼敢呢?你不怕我激動嗎?你不怕我哭嗎?」我愣了一下,不知道應當怎麼去回答她。我不是不怕,只不過……那也許只是因為我們把雙腳如此親密無間地放在熱水裡的緣故吧?我低頭望著我的腳和她的腳,腳指頭很自然地重疊著。我又加熱水。我們沒有說話,很久很久,沒有說話。半導體里,一個女人大聲地描述著自己的健康狀況——她有嚴重的偏頭痛,什麼什麼。我正面望著B,望著她的紫衣服。一片沉重溫暖的紫色,覆蓋在她的身體輪廓上面,一點一點,微妙地起伏。毛線編結的一根根羅紋線,並肩從她的脖子往下奔跑下去,半路上,一點一點地起伏,一直到最後,到邊緣,似乎打了個彎,在毛衣的裡面又一直往上跑去了。我的目光吃力地打彎,打彎,打彎,打無數個彎。一片沉重溫暖的紫色。我正面望著B,B那紫色的衣服、紫色的嘴唇、紫色的眼皮、紫色的劉海。我往後一靠,滿眼都是紫色,把我的眼淚也熏出來了。B說:你不要這樣,沒什麼好哭的。我說:怎麼會沒什麼好哭的呢?她很慢很慢地說:因為已經不在哭的限期裡面了。不在哭的限期里,就不要哭。B開始告訴我關於她和C。她的聲音又輕又短,柔軟得像她的劉海,濕漉漉地趴在她的嘴唇上。她問我:「你們是不是真的都覺得張斕很好看?」我說:「那是當然的。不要說我們了,上次很多人到我家去,連我媽媽也覺得他好看,喜歡得不得了,恨不得他是她的兒子。」B笑笑,說:「噯,是的呀,我也覺得他好看。不過,兩個人關係好的時候,再好看也沒有什麼,我總是很放心的——因為他會給你一種踏實的感覺,你不怕。要是開始有什麼疙瘩,就不對了。」我問:「什麼疙瘩?」「也不一定是什麼具體的東西,只不過……」她說得很慢,一邊說一邊考慮,「只不過……打個比方吧:有一天杜霜曉到我們學校去玩——杜霜曉這個人么,你也知道的,最最看中張斕好看了,隔五分鐘要誇獎一次的——然後,我會覺得他為了她的在場特別精神煥發,等她一走,他就變了一個人。這也許是我們兩個的問題,也許只是我的問題……」我說:「你管杜霜曉幹什麼?她這個人最最喜歡去惹別人了。」「不一定是專門針對杜霜曉,其他人也一樣的,而且,主要還是我和他在一起不如以前那麼開心了。不過杜霜曉給我的那種感覺……」B開始代替我往腳盆里加水,「……我知道她肯定對張斕不感興趣的,問題是……是的,她突然很喜歡去招惹張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