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考後八個月(1)
高考之後,過去了八個月。我很難過,因為在最早最早的我的講述中,這個時間好像是最開始的那個點。然後我又講了許許多多在這之前的事情。也許這僅僅是我的一種習慣。每次開始我的回想,第一個浮上腦海的總是高考之後的第八個月。我並不是刻意地認為這個月有什麼標誌性,但是的確有些事在這個時候改變了——可能別人不覺得那是什麼改變,可能連我自己也不願意承認,然而當我一次又一次否認的時候,在心裡,在一個最深最深最深的地方,我知道那些改變的真相,雖然我很難把它們說出來,甚至無法在頭腦里形成一個概念。也許我有毛病。也許我的確是一個回憶狂人。每當高考後的第八個月又一次閃回,我就必須把前前後後所有的故事都回想一遍。這種情況類似於我高三時有一段時間迷戀的《小王子》——每天晚上臨睡前,我都要把小王子遇見狐狸的那一段重新看一遍,然後就不得不連帶著把從頭到尾每一個章節統統看一遍——我看n+1遍小王子遇見狐狸的那一段,就連帶著開始看n遍整篇的《小王子》。我在自己的房間里,不開燈,偷偷摸摸,打著手電筒躲在被窩裡窮看八看,誰也不知道我究竟在看些什麼。哈哈。高考後的第八個月,有一天很早很早的時候,我從B的學校走出來。昨天晚上,我和B和C在一起。我們坐在紅茶坊里說話,說得暗無天日。後來我去和B睡在一張床上。臨睡前我說我想A,但是我不敢見他。我不知道B有沒有聽見我的話,還有她聽見了多少。我走出用石頭砌得非常非常高大雄偉的校門。昨天C說要幫我出坐出租的錢,實現四個現代化,可是現在我找不到他,沒有人來幫我實現現代化,我只好坐公交車。我有一種夢破了的感覺。一個晚上過去了,我只有去上課,去流浪在教室和教室之間。我拉著公共汽車上的扶手,被擠得氣都喘不過來——我從來不曾這樣缺少保障過。然後,我到了。於是我下車走進校門,再往裡走,走進教室。當我發現口袋空空的時候,心好像突然掉了出來。我有種被掏空的感覺。非常恐怖。於是我就這樣坐在教室里,尖聲叫了出來。本來大家都在聊天、走動、吃早飯,我的叫聲讓空氣絆了一跤。四周靜下來。熊熊正坐在我旁邊,頭伸過來問我怎麼回事。「有人偷了我的錢包,在汽車上。」我說。我難受得要命。隨即我似乎感覺到那個時候,曾有手伸進我的口袋裡……我身上被一隻陌生的手碰過了……好像有一條毛毛蟲鑽進我的衣服里那樣令我感到厭惡和恐怖。我又叫了一聲,並且伴隨著身體扭曲的動作。熊熊緊張地說:「真的啊?要緊嗎?有許多錢在裡面嗎?有要緊的證件嗎?」我用力搖頭,一直搖,一直搖下去。「沒有。沒有。」我斷斷續續地說。我的眼淚積在眼眶裡,積到很多很多、很重很重的時候,就自己掉下來,一滴一滴,怎麼也連不起來,像我心底的愛情那樣沉重。沒有許多錢,也沒有要緊的證件。但是有更加重要的東西在裡面。錢掉了可以賺回來,證件掉了可以補回來,可那些重要的東西,就永遠也不會回來了。我從座位上站起來,熊熊拉住我說你幹什麼,我說我不上課了,我回寢室去。熊熊說,那你當心點,有鑰匙嗎?我不敢看她,就這樣不出聲地走了。我想回到寢室里去,到一個有電話好打的地方。我現在很想找到A。A不知道我的錢包被別人偷了,所以我要告訴他——因為那個錢包里有我的那些重要的東西……有A給我的一個維尼熊鑰匙圈,上面掛著高中里他課桌桌肚上永固鎖的鑰匙。我從前不知道有這樣一種東西,它重要得就像長在身上那樣,你不能和它分開,可是它實際上又不長在身上,是最最容易丟失的東西。最最重要的東西就是最最容易丟失的東西——以前我怎麼不知道。我撥A他們寢室的電話號碼。該死的201電話,每一次都要撥三十幾位數字。然後電話通了,而他們寢室沒有人。現在是早上8∶10,A一定有課。我背靠牆壁,手裡握著電話,聽那裡面寂寥的一聲聲「嘟」。我的腿和腰慢慢地失去了力氣,於是我就這樣背靠著牆壁慢慢地一直往地面滑落下去,最後坐在地板上。這裡真舒服。我現在有一個舒服的地方,讓我可以坐著哭。我的錢包被別人偷掉了。我的錢包里放著A送給我的維尼熊鑰匙圈。那個鑰匙圈上有A的一把小鑰匙。我現在找不到A。我保持那樣的姿勢坐著,一個人哭。我一直在想念我的維尼熊鑰匙圈。那個黃色的穿紅衣服的小眼睛熊,笑眯眯的——A苦惱起來的樣子,真的有一點像它。還有鑰匙圈上的那把鑰匙。A桌肚上的那把鎖,是全班最大的一把鎖——一把綠色的永固鎖,我以前總是說,這把鎖可以用來敲別人的頭,把人敲死。後來A直升了,這把開鎖的鑰匙就被我搶到了手裡。現在,都沒有了。每一次我清晰地想起鑰匙圈的樣子、鑰匙的樣子、永固鎖的樣子,就讓自己出聲地哭起來,眼淚一滴一滴掉到地上。像一個沒用的莫名其妙的小東西那樣哭了很久很久,我突然想起,A是有呼機的。大概是大半個月之前,A打電話報給我他呼機的號碼。他說你以後可以call我。我笑起來說不,我為什麼要call你?A說,啊呀,我就知道你這種人是反對呼機的。我大笑,說,我怎麼就反對呼機了?我不過是懶得call你而已。我把他呼機的號碼記在電話本上,轉身就忘記了。B總是說我是適應能力很差的人,我現在還不適應我的同學——特別是A有呼機。我還總是打電話找他們,或者愚蠢地親自跑到他們的學校里去。我花在電話和坐車上的精力不計其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