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考後八個月(2)
我撥通了電話本上A的call台,報了他的號碼。然後我坐到椅子上繼續哭,等A的回電。也許因為從來也沒有call過他,所以我對這種尋找他的方式根本沒有抱什麼希望。大約五分鐘之後,電話鈴響了。傳來A的聲音:「喂?」我說:「你在哪裡?」他說:「在上課。」我說:「那你怎麼打的電話?」他說:「當然是中間跑出來的了。」我說:「啊?」他笑笑,聲音溫和地說:「你從來不call我的,難得那麼一次,自然是要回電的了。」我的眼淚不停地流下來,連我自己都沒有辦法再感覺到。我說:「襄沒城,我的錢包被偷了。我把你給的鑰匙圈掉了。」說完這句話,眼淚就好像一直升,升,升,升到我的頭上,淹沒我的頭頂。A說了些什麼,我都聽不清楚了。我很緊張地坐車,一直把腰轉來轉去,生怕又有什麼東西被人偷掉。一到車站,我就一秒鐘也站不住了,一屁股坐在花壇的大理石邊沿上。那個邊呈一個斜面,我坐在上面,一點點地往下滑,不得不一次又一次朝上挪動,不然就一定要一屁股滑到人行道上去了。這個不停向上蹭的動作花掉了我不少力氣,我從腳到腰到手臂都在使勁,與此同時,卻又感到自己是如此虛弱。我眼睛對著A來的方向,想:好,現在他出校門了,往這裡走。他要到這兒來了。然後就會有一隻手放到我頭上,很溫暖地放著,說,喂,傻坐著幹嗎?發獃嗎?累了吧?站不動了啊?我就假裝一副懶得要死、懶得一點話也不想說的樣子,讓他不停地一個一個問題問下去。他一邊問,一邊始終把手放在我頭頂上,那種很好的溫度一直傳進來,傳到我的心底,那片烏漆墨黑的地方,讓我一點一點地有力氣,恢復過來。A是突然出現在橫道線中間的。我望著他的身影往這個方向移動,靜靜地想:好了,他終於來了。於是我看他在乾巴巴的彎曲的馬路中間穿行,消失在車與車的縫隙之中。一下子又看不見他了,可是我知道他正走過來。我又看見他了。他的熟悉的走路姿勢。過去我也曾經站在公交車站上,吃著雪糕,看他用這種熟悉的姿勢一直走過來——當時我還在為期中考試一類的事操心。此時此刻,又是這樣的情景……不知道他變了沒有——自從那一次走出校門,聽到一個聲音說你回不去了你再也見不到他了,慢慢地、不知不覺地,已經有不計其數的好東西從我身體裡面流走,流走……而今天,居然我珍視的東西會被強行奪走。不知道,還有多少可以流走的東西。我連一點保留的權力也沒有,只有望著A走路的姿勢,坐在這個花壇邊沿上一直不停地往下滑。連我的手指甲也在傷心。A終於走到我的面前。他就像一個戀愛中的騎士那樣,整個走路的過程中都凝視著我的眼睛。我抬頭仰望他,四肢用力朝上蹭,不讓自己滑下去。先是熟悉的走路姿勢,然後是熟悉的笑容——為什麼我只是感到不知所措呢?我伸手抓著他的手。忽然之間,我吃不準是不是應該愛他這樣的姿勢和愛他這樣的笑容。我的魂在我身體里兜了一圈,沒有找到愛他的力氣。他對我和氣地笑笑,嘴朝兩邊咧開來,與此同時把手放到我頭上。我突然恐慌——有一種預感對我說,那個聲音它又要來了,它又要偷偷地在我耳邊吹氣,不停地重複說,你再也回不去了……你再也見不到他了……你待不了多久了……都沒有了……沒有了……沒有了……我不要那個聲音來。為什麼我要拒絕那個比A更加親切的聲音?為什麼我坐在這裡、頭皮上感受著A的溫度,卻不能獲得力量?可是,為什麼我不能愛A?A的手心依舊是那種熟悉的溫度,是我一直以為的健康和適合我的溫度。問題是我突然之間沒有辦法去愛這種溫度。它朝我頭皮的深處潛進去,溶化我體內的恐懼。我坐在人行道旁的花壇邊沿上,傷心地大聲哭了起來。A彎下腰來抱著我,說著一些不著邊際的話,說我叫你不要來我說我過來嘛,你為什麼一定要來呢?我從黃昏到來一直哭到暮色四合,A坐在一邊抱著我。然後我慌張地發現,剛才我所感覺到的恐懼只不過是冰山—角而已。這個時候,我才真的開始傷心起來。為此我採取了一個自救行動,就是抓住A的肩膀,抓到連我自己也感到疼痛為止。我把雙臂從他的脖子兩邊伸過去,狠命地摟著他,以此來說服心底的不知所措。「襄沒城,我愛你。」我說。對此A沒有什麼反應。我的面頰貼著他的耳朵,心裡慌亂起來。為了打消想象中他的懷疑,我把這句話重複了一遍。我聽見他低聲說:「我不是怕你傷心。我是怕你傷心的時候,我不能幫你。」他的聲音像夜色一樣溫柔和令人心碎。直到這時,我才終於正式意識到夜晚的到來——平生第一次我感到這是一個好機會,能夠容我把臉上的表情收拾到心裡去。我緊緊地用雙臂箍住A,說謝謝謝謝,然後真心實意地流出了淚水。我和A單獨待在他的寢室里。我們沒開燈,在藏藍色光線中坐著。他站起身,招招手,說到我們的陽台來看看。於是我跟他走過去。不知為什麼,我總覺得他們的陽台瀰漫著一種卡通意味——也許是由於陽台門上貼的灌籃高手海報。我左右端詳了很久,最後斷定這種效果是那扇門造成的。陽台的門開在陽台這堵牆的正中央,比一般的門好像要胖、要矮,鋁合金門框上有一條一條豎的紋路,看上去非常明朗和精巧,極像那種童話里的門——就是《綠野仙蹤》里的房子,或者什麼專門用糖果造房子的巫婆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