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考前三個月(4)
我一邊跟著B走回上圖,一邊打量著手裡的那本《收穫》。不知為什麼,看上去它是那麼厚——那麼厚,從沒想到過的厚。穿過馬路的時候,我突然明白過來:我是不會去看這本《收穫》的。也許是因為它實在太厚了,也許並沒有什麼特別的原因。走到上圖的二樓,就透過玻璃牆看到了A和C,另外還有F和D跟他們在一起,環繞著圓桌子,圍成一個大半圓。B驚訝地說:「咦,杜霜曉嘛!什麼時候來的?」說著,我們就進了門,朝他們走過去。F第一個看見我們,在桌子前面托著腮幫子,窮笑。我們走過去,大家打招呼。C在看梵?高的畫,A的面前有好幾本書,我彎腰看看,都是崑曲、和聲、調性無調性之類的怪書;F和D在討論題目。B手按在桌面上,說:「走吧?買了吃的,大廳里去吃。」C抬頭說:「好的好的!」A說:「可以帶東西進來吃的嗎?」我們誰也不知道,原來上圖裡是不能帶東西進來吃的。我們六個人端著各式各樣從羅森買來的吃食,坐在大廳沙發上大吃特吃——也許那些穿藍衣服的工作人員從來沒有見過我們這樣空前的排場。有個中年管理員走過來,勒令我們馬上停止這樣的行為。B小聲說:「我上次就在裡面吃過一頓飯。」我說:「我們目標太大了。」C說:「你快點不要說了,被他們聽到,要算我們屢教不改了。」我們笑起來。A提議到地下餐廳去,於是我們溜到地下餐廳。坐了沒多久,有個小姐走過來——還是不準帶東西進來吃。她要趕我們出去,A做了個手勢,說:「我們不知道。馬上就好,對不起。」我竊笑,說:「魅力值很高的么。」我們堅持吃完了飯再出上圖。我出了很多汗,臉熱得要命,差點沒噎死。當我跟在A身後走出上圖的時候,喉嚨里塞滿了羅森的壽司。我回過頭去,對B說,我胃難受死了。B沒說什麼,沖我點點頭。她臉上沒有表情,可是她的眼睛很深很深地看到我的喉嚨裡面去。我望著她的臉——有那麼幾秒鐘的時間,我又傷心起來,米飯在我喉嚨里痛苦地顫抖。然後,B就走上前來,和我手拉手。我們兩個人走得很慢,拖在所有人的後面。A和C在我們前面,F和D走得最快,健步如飛。我問他們:「現在幹什麼?」他們說:「幹什麼?回家呀。」F回過頭,大聲說:「我想到學校去晚自習。一起去吧?」C笑嘻嘻地說:「我知道,又是去約會。」F沒有承認也沒有反駁,只是一直說:「去吧?去吧?」我拉著B的手,輕聲說:「其實我也不想回家。」B說:「那就去晚自習好了。」我們達成共識,一起去學校晚自習。A說:「你們胃口很好的嘛!」他好像並不怎麼願意去,不過他沒有反對。A最近總是不肯反對任何事。天色漸漸地變晚了,馬路在燈光里,有一種泡在酒里的感覺——就是一種顏色很漂亮的陳年老酒。我和B走得越來越慢,一盪一盪。我的魂靈從我肩膀上一點一點地滑落下來,像麵包屑那樣掉在地上,一路撒過去,撒過去。我把頭放在B的肩膀上,目光在前面幾米的A、C和F身上顛來顛去。我小聲說:「我出來就是想走路。沒勁透了。」一邊說,我一邊發覺自己的聲音非常非常憂傷,就像最遠處那幢大樓的玻璃窗上反射的燈光一樣憂傷。我重複地表示著我想走路的願望,對我自己憂傷的聲音越來越著迷。我說,我想走路,我想走路想得要死,我想走路想得要瘋掉了。B安安靜靜地聽著,沒說什麼,一直什麼也沒有說。我太想走路了。我說:「要是我一個人,就一路逛回去。」B說:「人太多了。」我說:「以後我們兩個人來么。」B說:「一個人也挺好,兩個人也挺好,三個人就不行了——要不停地回頭,三個人都要彼此兼顧到,說話太累了。」她說這段話的時候,頭一直低著,說完之後,就把頭抬起來。我的頭一直靠在她的肩膀上。我說:「煩死了。我就想,不要乘上車,不要乘上車,走慢點——我是不是很壞啊?」說著,我自己笑了——我是很壞么。B說:「等一會兒車來了,我們不要跟他們坐在一起,好不好?跟你討論討論襄沒城。」她這句話,在我聽來說得很奇怪——什麼叫討論討論襄沒城?我靜靜地琢磨了一下,偷偷笑了出來,說:「真的不要?」B說:「不要。」我說:「你說的哦?」B笑了,說:「嘿嘿,推卸責任啊?」我看著她,很開心地笑起來,說:「上次張先生跑進來問,你們班的某某某准考證號是多少多少嗎?一個人說,是的。張先生問,肯定是嗎?這人今天沒來,要校對錶格,所以我問問清楚。那個人說,肯定是的。張先生說,好,要是錯了,就找你,你負責哦。我們哄堂大笑。那個人說,張先生要推卸責任啊。」B在旁邊窮笑,笑過之後說:「哦喲,張先生。」B總是要說「哦喲,張先生」,好像和他很有淵源的樣子。我把手從她手裡抽出來,上移到她的手肘,挽著她。過了半晌,我突然嘆出口氣,說:「我覺得我傻透了。」B摸摸我的頭,說:「別想了。」「我覺得我傻透了。」我說。我們一直不停地朝車站走過去。C回頭大聲說:「你們兩個走快點。」B說:「你們走快了,我們自會跟著,又不會走沒了,」C說:「你們別存心拖在後面呀。」他皺著眉頭。我說:「張斕要氣死了。要不要你去陪他?」我們停在一塊廣告牌後面,B說:「管他呢!」說著一笑,臉上看起來模模糊糊,很寂寥。我不知道我們為什麼要停在這裡,總之我們就是停了一停,聽著汽車開來開去的聲音——那種聲音似乎也很寂寞,跟B臉上的表情一樣寂寞。我探頭朝大部隊張望了一下,扭頭對B說:「我看到張斕的臉了——嚇人得要命。」B想了想,扮了個鬼臉。我拍拍她的肩膀,傻笑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