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考後十一個月(4)
草坪上真的有風。風把我和A的頭髮一起吹了起來。我往下一坐,A坐在我身邊,說:「這種怪地方,你來幹什麼?」我不響,讓風自由地從身體里穿過去。A扭頭打量了我一會兒,就伸出胳膊,搭在我肩膀上。他的手指在我臉頰上面輕輕滑過,像一陣方向相反的微風。「襄沒(méi)城,我愛你。」我說。他的手指在我面頰上停留的時間長了一點。我聽見他聲音輕柔地說:「你不要勉強。」「我愛你。」我重複道。他沒有馬上做出反應。風從我們的魂靈中心穿過去,邊緣很粗糙,擦在我皮膚上,隱隱作痛。我頭抬了抬——天是深藍色的,在這片草坪上,連天上的星星也被吹走了。草坪就像是天的倒影。A過去對我說過,天上的風很大,所以雨掉下來的時候,常常很難保持一滴一滴的形狀。我們沉默地坐了很久很久,突然,A在我耳邊輕輕說:「解頤,其實你要是不愛我,也不用勉強的。」說著把手放在我頭上。我沒有回答,沒有扭頭去看他,沒有從他的呼吸和手掌心的溫度下面挪開。風像大雨一樣,一整片一整片地撲到我身上,把我淋濕。我獃獃地坐著,不動,眼淚流下來,一下子被風吹掉了,吹得無影無蹤。我說:「我不是不愛你,是愛你的。我不是不愛你,不是不愛你,不是的。不是不愛你……」一直不間斷地反覆說下去。A把我攬在懷裡,緊緊抱住——然而,我沒有一點感覺。在我耳邊,突然出采一個親切的聲音說:「不是沒有辦法吧?是不能說。」就是那個曾經來過的聲音,那個完全不屬於人,卻比人更加親近的聲音。我嚇得差點蹦了起來,A更緊地把我摟住。我一迭連聲地說:「我不是不愛你,不是不愛,不是不是……」那個聲音暖洋洋貼著我的耳朵,悠悠說:「不是沒有辦法吧?是不能說。不是沒有辦法吧?是不能說,是不能說……」一會兒是風聲,一會兒又變成那個聲音。我和A吵了起來——不知道為了什麼事,吵得既狂暴又野蠻。我們吵了很久,久得都沒有辦法計算出來。後來,還打。我打不過他,於是就防他打我;像一隻瘋狗,又跳又叫又抓,不讓他有機會打到我。像這樣過了說不清多少時間,我怕得要命,又氣得要命,可還是停不下來。我在發抖,要發瘋了。我撲過去,拉住他的袖子,一直往外拉,越拉越長,越拉越長。他嘲諷地、侮辱地、輕蔑地、不屑地笑,定定望著我,說:「你再拉呀,你再拉呀。」我一放手,拉長的袖子縮回去。我又兩隻手不住地撲騰,邊撲騰邊掉眼淚——不是一串一串,是一滴一滴的,連不起來,就那樣一滴一滴,最傷心最苦痛地掉下來。突然我不打了,一下子坐到離他很遠的地方,旁邊坐著C。我聽見A在說:「眼淚沒地方滴,只好滴到海里去。」我的魂在那裡拚命地想:愛一個人的話,是不會說這種話的——那麼他不愛我了。我開始希望這只是一場夢,可是看來好像不是——怎麼會認為是一場夢呢?真好笑。我側過臉,想說出來,可是一點也不會說,只好問C:「是不是?」可能問出口了,也可能沒有——我只是從夢中醒了過來。窗外白天的光透過窗帘照進采,淡淡的,一條一條。我知道我就是醒了——剛才的那個場面,就好像B和C分手的那天晚上一樣。那麼C是不是也對B說「你再拉呀」呢?心底的悲哀升上來,通過面孔,直升到頭頂上面去——似乎是A儲存在我心裡的手掌的溫度正在慢慢揮發,飄散出去。剛才夢裡滴到海里的眼淚又止不住地流下來——這次是一串一串緊緊貼著面頰滑落下來,滲到被子的絨布面子里去。我舒適地躺著,在白天躲在被子里,像一個小東西一樣流著眼淚。我這是怎麼了?為什麼我不能再愛A呢?為什麼不給我一個機會去愛A呢?為什麼,A好像也無法再愛下去了呢?一條一條淡淡的日光沒有止境地從我身上流淌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