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暖
紅玫在操場跑步。
這時是清晨，太陽還沒出來。冷風撲面的感覺就像兜頭潑下一瓢冷水。但她喜歡這種感覺。
睡在被窩裡的人永遠也不知道清晨的空氣有多麼清新，冷風吹過人肌膚時有多麼刺激。
除了跑步她還在找人。
找悲傷的人，安慰他們。
如果他們需要，她還願意陪他們睡覺。
「和他們睡覺他們就會認為我愛他們。
一個人若知道這個世界上還有人關心自己，那他就不會自殺了。」
她跑第五圈時，忽然瞥見觀眾席頂層坐著個人。
他身著黑衣，孤零零地坐在頂層。
紅玫跑上去，坐在他旁邊的椅子上，柔聲道：「你怎麼了？」
男人懶懶地側過眼，瞟了眼紅玫。
紅玫有些喪氣。她一直認為男人看到自己心情都會好些的。
「沒什麼」。男人道。
「你無論有什麼悲傷的事都可以說給我聽」。她的眼光明朗溫暖。
「沒什麼」。男人重複道。
紅玫緩緩握住他的手，柔聲道：「我知道你很痛苦，我願意分擔你的痛苦。」
男人嘴唇動了幾動，眼淚緩緩流了下來：「我老婆孩子都被日本人炸死了，我也想死。」
「尋死是孬種才會做的事。再說你若自殺老婆孩子不是會傷心嗎？」
男人道：「他們都死了！我應該下去陪他們。」
紅玫道：「他們希望你好好活著。世上所有關心你的人都希望你好好活著。」
「關心我的人？世上還有誰關心我？」
紅玫把他的手握得更緊了：「我關心你！當然慢慢還會有更多人關心你的。」
男人冰冷的眼光開始有了溫度，就像冰封的河流拂過了一陣春風。但他的眼神忽又變得冰冷。
「你不信？」
「假如一個陌生人對你說這種話，你信不信呢？」
紅玫站起身，牽起男人的手道：「我們下去走走。」
「你怎麼知道我不關心你？」
「這不很明顯嗎？我們是陌生人，你怎麼會關心我。」
「如果我不關心你怎麼會牽你的手，和你說這麼多話。倘若你覺得和我睡覺能讓你心情好些，我也願意陪你的。」
「真的嗎」？男人難以置信眼前這個女人會犧牲自己讓別人快樂。
「當然是真的。如果和我睡覺能讓你不自殺，我願意天天陪你。」
他們身後有個頭髮斑白，面目和藹的男人。
男人思忖道：「她一定是個很好的妻子。」
男人問：「哪裡能做愛呢？」
紅玫爽朗地笑道：「我在峽谷外有所房子，我們去那裡吧。」
男人吃驚道：「日本人難道沒拆你房子？」
紅玫笑道：「我房子就是他們建的呢！」
男人後退幾步，駭然道：「你難道和日本人有勾結？」
「瞧你說的多難聽」。紅玫撇了男人一眼，道，「我只是認識他們而已。你想啊，在這樣的環境中若能與他們搞好關係，生活豈非就會舒服許多。」
她身後的男人忖道：「她這樣做沒有骨氣，但若不這樣做卻可能早就死了。」
一個人為了能活下去無論做多麼可恥的事都是可以原諒的。
小屋很暖，男人縮成一團的身體舒展了開來。紅玫以為他一進來就會擁抱自己，脫自己衣服。可他卻蹲在角落裡像一隻受驚的小動物。
她覺得她像耗子。
紅玫拍拍凳子，笑道：「坐過來，我給你倒杯水。」
男人怯怯地說：「如果你把和我睡覺的事給日本人說了，日本人不是會立刻殺了我嗎？」
紅玫輕笑道：「如果我想你死，又何必費那些口舌？」
男人這才坐過來。他一口氣將滿滿一杯水喝了下去。
「再給我倒一杯」！男人急切地說。
紅玫又倒了一杯，他立刻喝了下去。
男人臉紅道：「可不可以再倒一杯呢？」
紅玫沒有驚訝，只是默默得又為他倒了杯水。
他喝著水，喉結上下滾動。紅玫看著他貪婪的模樣，眼淚又已流出。
「你可以給我做點飯嗎？」
「可以啊」！紅玫笑道。
她立刻扭身朝廚房走去。不一會兒，她就捧著番茄炒蛋和蒜薹肉絲出來了。
她炒得很多。她知道無論炒再多他都能吃完的。
不過是極普通的飯菜，男人卻感動得涕泗橫流。紅玫擦著他的淚，道：「這個世界上還是有人關心你的，是吧？」
男人哽聲道：「嗯。」
「為了我們，為了你的妻子孩子，你也不該自殺，是吧？」
「嗯」。男人雖這樣說，眼神卻比剛才更悲傷了。
紅玫開始脫衣服。男人連忙擺手道：「不用了。」
紅玫眨著眼說：「你難道不想嗎？」
男人眼神鄭重，道：「想，但我卻不能這樣對我的恩人。你如果能讓我上床躺一會我就很滿足了。」
「那你躺去吧」。紅玫柔聲道。
紅玫一進校園，之前跟在她身後的男人又跟了過來。
他原來一直坐在牆邊的石墩上等紅玫。
他跟著紅玫走上教學樓，看到宿舍號后才滿意地離去。
紅玫道：「你先在外邊等一下，我馬上就出來。」
「好」。男人柔聲道。
紅玫坐在釋心身旁，指著窗外的男人道：「那個叔叔想自殺，我這幾天要安慰他。你跟著荷姐姐，好嗎？」
「好」。釋心雖不願，但還是這樣說。
紅玫颳了下釋心鼻尖，笑道：「真是個乖孩子！」
釋心嘟起嘴道：「這幾天是幾天呢？」
「最多三天」。紅玫雙手搭在釋心肩上，柔聲道。
「那姐姐晚上陪我睡嗎？」
「到時候看吧，不行的話你就跟你荷姐姐睡。」
釋心用乞憐的眼神看著紅玫。紅玫的心都被他看碎了。
紅玫道：「你還沒有教圍棋嗎？」
「沒有，他們還沒有來找我。」
紅玫生氣道：「走！咱們去找那個外國女人！」
聽荷連忙道：「她那麼忙，等她騰開手了就會辦的。」
「她如果是忘了呢」？紅玫生氣道，「走！咱們再去給她說！」
紅玫重重敲了三下門，就聽到有人來開門了。
女人把門打開一條縫，看見是紅玫，馬上把門全打開了。
女人高興道：「你怎麼來了？」
紅玫道：「我上次給你說讓你辦圍棋班，你怎麼還沒辦？」
女人道：「圍棋班？你給我說過嗎？」
她打開抽屜，拿出寫著紅玫聽荷建議辦哪些學習班的紙，一個個尋找。
當看到圍棋班時，她馬上鞠躬道歉：「對不起！我馬上開圍棋班！」
她這麼客氣，倒讓紅玫感覺是自己錯了：「沒關係。你工作這麼忙，忘記這些瑣碎的事也是正常的。」
女人的腰彎得更低：「無論忘記什麼與難民有關的事都不可原諒。」
紅玫輕笑著扶起了她：「好啦！你做了那麼多好事，就不要自責啦！」
當她的腰直起來的時候，紅玫驚愕地發現她竟已哭了。
紅玫安慰了她好一會，等她心情平靜了，才和釋心出去。
男人在樓下等他們。她和釋心一下樓，男人就迎了上來。
紅玫道：「你先回去，我把這位叔叔介紹給你時月阿姨。」
「好」。釋心不情願道，「你就算要安慰這位叔叔，也該時常來宿舍看我吧？」
紅玫笑道：「我當然會去看你的。」
釋心道：「一言為定，可不許騙我哦。」
紅玫皺眉道：「我幾時騙過你？」
釋心眼裡閃著淚花：「先前沒有騙過，誰知道以後會不會騙呢？」
他說完就一溜煙跑了。紅玫看著他，覺得自己是個不稱職的母親。
她不由抱怨道：「都是你！」
男人冷冷道：「你為什麼要把我介紹給你朋友呢？」
紅玫道：「我最多只能陪你三天。她時間多，有更多時間安慰你，和你聊天。而且她是語文老師，講起道理來比我溜很多。」
男人道：「但她一定沒你善良。」
紅玫淡淡道：「你別拍我馬屁了。你就算說破嘴，我也不會多陪你一刻。」
男人鄭重地說：「我沒有說假話，你的確比大多數人都善良。」
「說完了吧？說完了咱們趕快走。」
時月的帳篷里燃著五根蠟燭。她正在給兒子洗頭。兒子咯咯地笑個不停，她也笑個不停。
看到他們這麼開心，紅玫高興地眼淚都涌了出來。
時月看到紅玫身旁有個中年男人，思忖道：「他是誰呢？莫非是紅玫的丈夫？可是怎麼從沒聽她說過呢？」
紅玫掩嘴笑道：「你是不是認為他是我老公？」
時月臉紅道：「除此之外我真想不出你們會是什麼關係。」
紅玫道：「其實我和他也是剛認識的。我看到他孤零零地坐在操場，就想安慰安慰他。他竟然說想自殺，我就想把他介紹給你，你總比我會安慰人。」
時月看了男人一眼，又看向紅玫：「我連自己都安慰不好，怎麼安慰得了別人？」
紅玫挽住時月的手臂，笑道：「你需要和別人交流，他也需要和別人交流，你們兩個豈非很適合做朋友？」
她不止考慮了男人，也考慮了時月。
時月輕嘆道：「你說的也有道理。」
男人掀起門帘，紅玫看見了他手上的泥。她一低頭，又看見了他鞋上的泥。
他手上的泥很少，鞋上卻沾滿了泥。
紅玫本想說他兩句，但努力忍住了：「你幹嗎去了？」
男人看著白雪皚皚的平原，長嘆道：「好容易能出來，就多走了走。」
紅玫把自己的鞋遞給他，道：「鞋濕了吧？趕快把我的鞋換上。」
男人的人暖和了起來，心也暖和了起來。
紅玫道：「我熱好水了，你洗澡去吧。」
男人用力搔著身體，扭捏道：「在你這裡洗澡，多不好意思。」
紅玫輕笑道：「快去洗吧。回去連喝的水都沒有，哪兒有水讓你洗澡。」
男人嘆息一聲，走入了浴室。
紅玫用石頭茬子刮掉男人鞋底的泥，放在爐邊烘烤。
男人洗澡出來，紅玫隨口道：「清爽許多吧？」
「嗯，在裡邊如果能天天洗澡就太好了。」
「怎麼可能？出去之後想怎麼洗就怎麼洗，在這裡就先忍忍吧。」
男人長嘆一聲，吃起紅玫準備好的飯菜來。他吃得很慢，邊吃邊不停地嘆息。
紅玫催促道：「快吃！吃完咱們去學校。」
「好」。男人柔聲道。
紅玫不知道男人為什麼喜歡地理？但他想聽，自己只有陪著他。
白堊紀、遠古大陸、鴨嘴獸、雅丹地貌、造山帶、金礦、地中海型氣候、安第斯山脈，寒武紀物種大爆發……
老師講得精神抖擻，學生聽得津津有味。只有紅玫不耐煩地擺弄著手指。
她甚至想掩住耳朵，但她知道這種行為不太雅觀。
男人也很專註，時而隨老師的嘆息嘆息，時而因老師發笑發笑。
紅玫早就想罵他了，但看到他眼裡的悲傷，只好咬牙忍住。
男人突然道：「你喜歡地理嗎？」
「不喜歡。」
男人吃驚道：「地理這麼有趣，你竟然不喜歡？」
紅玫耷拉著眼皮，道：「你喜歡打漁嗎？」
「不喜歡。」
紅玫故作驚訝道：「打漁這麼有趣，你竟然不喜歡？」
男人不說話了。過了一會他又神采奕奕地說：「我給你講地理！」
紅玫忖道：「是不是作學問的人腦筋都不太好？你難道看不出我不想聽嗎？」
「你講。」
「地理研究的並不只是我們腳下這片土地，還包括原始地球形態，地球分層，原始海洋的形成，板塊作用，氣候對地形的影響等東西。」
「嗯」。紅玫淡淡道。
「地理還深深影響著我們人類。」
「嗯。」
「我給你舉幾個有意思的例子。」
「嗯。」
男人好像還沒看出來紅玫已經不耐煩了。
「第一：人類是猿猴進化來的。無論直立人，早期智人，晚期智人，都是從非洲走向世界的，也就是說非洲的地理氣候最適宜人類進化。第二：四大文明的出現都離不開大江大河，肥沃土壤。中國有長江黃河，埃及有尼羅河，巴比倫有幼發拉底河，底格里斯河，印度有印度河，而且不同的地理環境創造出了不同的文化。古巴比倫史詩《吉爾伽美什》表達了對『母親河』的恐懼，這是因為幼發拉底河和底格里斯河經常泛濫成災，而中國古人卻留下了許多讚美黃河長江的詩句。」
「地理除了對人類的進化和文化有影響之外，還決定著政治體制。
古希臘民主政治的形成就是因為希臘區域土壤貧瘠，沒有農作物，所以他們只能從事商業，用自己的特產去換取食物，衣服。
商業的繁榮需要寬鬆、自由，平等的社會環境，所以古希臘才會形成不同於其它地域的民主政治。
中國古代中央集權制的形成與古代中國地處黃河，長江流域，土壤肥沃，地產豐饒有關。
一個地區的人無論多有錢，總還是會有貧富差距的。富人想更有錢，就會想方設法剝削窮人；窮人想得到錢，就會去偷，去搶，忍受不了剝削自己的人時還會去殺人。
這樣就產生了不公平和暴力。
不公平和暴力產生了，就需要一個階層來維護社會穩定，自然而然就出現了『統治階層』。
統治階層形成之初可能很公正，可是當他們嘗到權力的甜頭之後就會想方設法獲得更多權力，獲得更多享受，這樣許多年之後就產生了『中央集權』。」
「除此之外，各種獨特地理氣候的影響下形成的獨特的民族之間還會交流碰撞，這樣就形成了我們的歷史，民族仇恨，產生了許許多多可歌可泣的故事。」
紅玫輕斥道：「你是不是想說日本侵略我們也是地理氣候造成的。」
「是」。男人道，「要不然我們都是非洲那幾百人的後代，怎麼會形成如此不同的民族性格呢？世界又怎麼會出現如此多的各具特色的文化呢？」
紅玫目光灼灼道：「你，我，中國，都不會受到任何東西的影響。只有弱者才會受到別人的影響，強者只會改變別人。」
紅玫好容易控制住情緒，柔聲道：「下課後你還想幹嗎呢？」
男人道：「聽說圖書樓有專門放古生物化石的房間，我想去看看？」
「『化石』是石頭嗎」？紅玫問道。
「是」。男人微笑道。
這是他第一次露出微笑。看到他的微笑，紅玫終於放下心來。
「哦？那生物和石頭有什麼關係」？紅玫感興趣起來。
男人道：「生物會變成石頭。比如一頭大象正在河邊喝水，火山突然噴發了，它被埋在岩漿里變成了石頭。再比如海洋變成了陸地，死在海中的三葉蟲被埋在了土裡。漫長的歲月里，土壤漸漸沉積，下層就被壓成了石頭。」
「那它埋得那麼深，我們怎麼能看到呢？」
「埋在地下的東西有一天也會出現在地表的。這就叫做滄海桑田，海枯石爛。」
「那我們趕快去看吧！我一刻也等不及了」！紅玫大聲道。她靈蛇般從地上彈了起來。
當然還在上課。
數十雙埋怨的眼睛盯在了她身上。
紅玫一點兒也不在意，大聲道：「走啊！怕什麼！」
男人還是沒有動。
紅玫催促道：「快起來！能不能有點男人樣！」
男人臉漲得通紅，鼓起勇氣才敢站起。
紅玫拉起他的衣袖，甜笑道：「快帶我去看！」
圖書樓里的書沒有清理掉，難民都睡在書架間。紅玫牽著男人靈巧地從難民身上跨過去，看哪裡有古生物化石。
他們找遍一二樓，也沒有看到古生物化石。
當他們從311出來的時候，紅玫一點兒信心也沒有了：「你從哪兒聽到的？根本就沒有呀！」
男人道：「說不定在另外幾個房間。」
紅玫輕啐道：「好，那我就陪你看完。」
320室里難民不多。紅玫正在詫異，忽然看到房間後頭有個嵌著死人骨架的泥墩。泥墩上方有塊寫著說明的木板。
紅玫道：「這應該就是擺化石的地方吧？」
「對」。男人邊走邊看走廊兩旁的架子。
右邊架子上竟是土壤。土壤顏色不同，粗細各異：磚紅壤、紅壤、黃壤，紫壤……。左邊架子上是裝著化石的玻璃容器。
紅玫不解道：「這些泥土有什麼不同呢？」
「它們的成分和形成時間不同。」
「哦？泥土還有什麼成分和形成時間嗎？」
「當然有了。先說形成時間吧。泥土原先都是石頭。石頭變成了沙子，沙子最後變成了泥土。這個過程少則幾萬年，多則十幾萬年。
泥土的顏色不同就是因為它們成分不同。泥土的成分決定於兩個方面：一是形成它的岩石不同，比如有含二氧化硅多的，有含碳酸鈣多的；二是土壤所處環境的氣候，降水，植被等不同，比如海南島的磚紅壤是因為它地處熱帶季風氣候區，植被為熱帶季雨林，山東半島的棕壤是因為它地處暖溫帶半濕潤氣候區，植被為暖溫帶落葉闊葉林和針闊混交林。」
紅玫看著一瓶瓶土壤，思忖道：「原來連土都有這麼大的學問。」
男人回答完紅玫的問題，專心致志地看起化石來。紅玫本以為化石不過是一些粘著碎骨頭的石頭。當看到一塊生著三條栩栩如生的魚的岩石時，她不禁感嘆世界之神奇。
不是『造物之神奇』。她不信上帝，只信自己。
她又看到了生著樹葉的淺棕色岩石、生著貝殼的鐵鏽色岩石，印著美麗水草的紅色岩石……
看完化石，紅玫感覺自己仿似從一場美麗的夢境中醒來。她餘興未盡，重又看了一遍。
泥板上有三具屍骨。紅玫感覺他們都是女人。因為他們很纖細，骨盆也很小。
左邊一人面目朝外，手腳緊緊貼在一起，看來死前被捆著；中間的人趴在地上，臉側向一邊，嘴巴大張，模樣猙獰。她腦後一片骨頭被人擊進了頭顱里，擊開的地方有幾條放射狀裂痕；右邊的人側卧在泥墩上，脊柱被鋸成兩半，西瓜似得被人掰開了。
她的樣子當然最恐怖。
紅玫凝視著屍骨，皺眉道：「她們到底遭遇了什麼？」
男人看著說明，道：「她們是女的，是大汶口文化時期的陪葬者。」
紅玫沉吟道：「陪葬者的意思是不是人死了讓剛死的人和他一起下葬？」
男人道：「是讓他活著的姬妾和奴隸陪葬。把他們活埋或用這種殘酷的方式把他們殺死。你也能看出，左邊的人是被捆住手腳活埋的，中間的人是硬物敲擊頭顱致死的，右邊的人被人切開了脊柱，取出了心臟。」
「這些人是犯了法嗎？」
「沒有。」
紅玫生氣道：「那為什麼要用他們陪葬。」
「那個時代他的姬妾奴隸和鐮刀陶器沒有區別，不過是他的財產而已。他可以隨意處置他們。」
紅玫怒道：「他們的主人也太沒有人性了！簡直該被五馬分屍，該被凌遲！」
「可是那個時代就是這樣，誰又能夠改變呢？之前並不是這樣的。之前的母系氏族社會由女人當家，她們對老人，男人，孩子都很好，氏族之間也沒有什麼戰爭。可到了父系氏族社會一切都變了，所有的罪惡和不公平一下子就出現了。」
「那為什麼會這樣呢」？紅玫問道。
「因為那個時候人生產的農作物和豬馬牛羊有了剩餘，也生產出了很多其它東西，比如珍珠玩具胭脂衣裳。一些人就開始行走四方買賣這些東西，一些人雇傭破產農民種莊稼，開墾土地。
他們越來越有錢，就會想著享受，買更多女人，建更大，更豪華的房屋，生更多孩子來繼承自己的財產。
我們偉大的文明就是在壓榨剝削中產生的。剝削者們剝削別人，自己才有時間思考其它事情。
他們為了讓奴隸每天工作更長時間，所以搞出了『制度』。
他們想更好地奴役奴隸，所以創造了『宗教』，創造了『哲學』。
他們害怕奴隸搶奪財產，所以搞出了『法律』。
他們調戲奴隸的妻女，所以寫出了『詩歌』。
他們覺得其它地域更富饒，更能供養他們，就會發動戰爭，強暴人民，搶奪土地。匈奴鮮卑韃靼攻打中原就是如此。
這是個噁心的世界，一切的文明和思考都該被唾棄。
你身著燕尾服滿嘴蛆蟲，我手捧自己染血的腸子祭奠死去的上帝。」
紅玫聽不懂他的話，也懶得去聽。等他說完了，眨著眼道：「你真有學問。我問你個問題，看你能不能答出來。」
「好，你問」。男人信心滿滿地說。
「有個畫家畫的鬥牛圖牛尾巴是豎起來的，農民卻說他畫錯了。你知道這是為什麼嗎？」
男人沉吟道：「因為鬥牛時牛尾巴是自然下垂的。」
紅玫搖著頭道：「不對。」
「左右擺的。」
「也不對。」
男人道：「那一定是農民錯了。」
紅玫撇了男人一眼，不屑道：「你們文化人明明有很多東西不知道，卻還瞧不起人。」
男人有些生氣：「那你說牛尾巴是怎樣的？」
紅玫朗聲笑道：「是夾在屁股里的，你就算用手拽都拽不出來。」
男人不耐煩道：「好了！算我錯了！可是這種破東西知道了又有什麼用呢？」
紅玫鄭重其事道：「與農作物和牲畜有關的東西都是我們農民一代代總結出來的。知道它們可以讓莊稼豐收，五畜肥壯，這樣大家才能吃飽穿暖。」
男人垂下頭久久沒有說話。
他能說什麼呢？
他吃的，穿的，住的豈非都是農民的經驗？農民的辛勞？
難道花幾百億尋找外星生命，研究康德哲學就能讓人類吃飽穿暖嗎？
還是說人類的研究，探求都是徒勞？
紅玫道：「接下來你準備聽什麼課呢？」
男人垂著頭道：「不聽了。」
紅玫驚訝道：「你不是很喜歡文化嗎？怎麼不聽了？」
男人生氣道：「我無論聽什麼你都會說我浮在空中。我又何必讓自己生氣呢？」
紅玫道：「那隻因為你是錯的。你若是對的又怎麼會不堅持呢？倘若我認為自己是對的，我至死也會堅持的。」
約摸做下午飯的時候紅玫帶著釋心，男人去了時月家。因為時月說今天下午要給他們包餃子。
他們到時月帳篷時時月正在剁蔥。她聽到腳步聲轉首去瞧，紅玫釋心就看見了她淚光閃閃的眼睛。
紅玫嘟起嘴道：「我最討厭剁蔥了。剁蔥時我哭得比你還厲害。」
她說的不是假話，因為她眼裡已有了淚光。
時月笑道：「但蔥還是要剁的。沒有蔥餃子不好吃。」
「是呀」！紅玫也笑了。
紅玫看到她已經把肉剁好了，便道：「我給咱擀餃子皮。」
她把面搓成長條、切好，擀皮；動作迅速，成果優良。
釋心詫異道：「姐姐竟會包餃子？」
紅玫用沾了面的手在釋心臉上捏了一下，笑啐道：「姐姐為什麼就不會包呢？」
「因為姐姐很有錢，有錢的人總喜歡買飯吃。」
「姐姐可不喜歡吃別人做的飯。一個人若連飯都要別人做，那他就不配活在世上。」
擀好皮，做好餡，紅玫時月就開始包餃子了。
男人本在看朱自清的書，這時走過來道：「給我騰個位置，我也要包。」
「你是客人，怎麼能要你包呢」？時月笑道。
「就是！客人包餃子，讓主人怎麼自處？更何況你還是男的」。紅玫也笑道。
男人臉氣得通紅：「你不是說人不能吃別人做的飯嗎？」
紅玫啐道：「那也要看什麼情況啊！倘若你雙手斷了，還能自己做飯嗎？」
男人臉更紅了，但卻沒有反駁。他也感覺自己在這種情況下是不能幹活的。
紅玫喊道：「王殳，給鍋里倒水。釋心生火去。」
男人本想不說話，可忍了幾忍，還是忍不住道：「你不是說不讓我幹活嗎？」
紅玫撇嘴道：「倒水也能算活嗎？倒水若算活，吃飯豈非也算活了？」
時月戳了下紅玫胳膊，輕啐道：「你和他做朋友是想安慰他呢還是故意惹他生氣？」
紅玫輕輕道：「當然是安慰他。可開開玩笑總可以吧？一個大男人怎麼會為這點事生氣？」
第一鍋餃子煮好，時月給釋心、男人，自己兒子各盛了一碗。
男人本想把餃子給時月，可想到自己若說錯話紅玫又會說自己一百句，就悶聲吃起來。
釋心跑到紅玫身旁，甜甜道：「阿姨姐姐，我的餃子給你們吃！」
時月摸著釋心的頭，笑道：「你快去吃吧！阿姨這邊還包著呢。」
紅玫輕笑道：「別管我們，你自己去吃。」
第二鍋煮好，時月紅玫也開始吃了。
紅玫看著男人，微笑道：「以後你有什麼心事都可以給時月說。她是高中老師，什麼都知道的。」
男人吃吃道：「你要去哪裡？」
紅玫輕笑道：「我哪兒也不去。可我有弟弟，而且還要幫助別人，總不能成天陪著你吧？」
男人柔聲道：「那我想見你時去哪裡找你呢？」
紅玫道：「我有時會去前天我帶你去的那個教室。你可以到那裡找我。」
「你如果不在那裡呢？」
「那你就多去幾次，總會見到我的。但你也不要死纏爛打。你在我心中與其他我幫助過的男人沒有不同。」
男人沉默了。他也知道紅玫接觸自己只是想幫助自己，可自己對她畢竟還是有幻想的。
誰又能不對紅玫有幻想呢？
也不知過了多久，男人終於流下了眼淚。
紅玫心裡很痛苦，但並沒有安慰他。她清楚決絕些更好，自己越安慰他他就越會黏自己。
紅玫柔聲道：「你會好好活下去吧？」
「會」。男人重重點著頭，「如果沒有遇見你，我或許那天就自殺了。是你讓我看到世上還有溫暖。」
紅玫流淚道：「對不起，原諒我不能一直陪著你。」
「你能陪我這三天，我已經很滿足了。吃完飯我們能不能最後一起走走？」
「可以。不過出去前你先吃飽，從明天起可就沒這麼好的飯了。」
時月默默地煮了一鍋餃子，給男人盛了一大碗。
月涼如水，夜涼如水。
涼的是月還是夜？
還是這個世界？
紅玫和男人踏著杉葉，踏著月光，走上了小橋。
男人輕敲欄杆，凝視著一湖月光，也不知過了多久，幽幽嘆息道：「這裡的生活真苦啊！一個冬天下來，不知道要死多少人。」
紅玫道：「還有夏天呢！夏天比冬天還可怕。蛆，蒼蠅，蚊子。如果出現了什麼可怕的傳染病，瘟疫，那死的人恐怕比冬天還要多。」
她補充道：「如果咱們在夏天來之前能出去就太好了！」
男人聲音哽咽道：「說實話，我情願死在這裡也不想出去。」
紅玫不解道：「為什麼？外邊豈非比這裡要好許多？」
「日本人的炮彈落下來時我就逃到了這裡，連妻子孩子的骸骨都沒有來得及收拾。我怕我回去以後看見他們，也怕看到變成瓦礫的生活了幾十年的南京。」
「傻孩子」。紅玫輕撫著男人的頭髮，道，「南京毀了你可以把它建得更好呀！」
男人哽聲道：「那死去的人呢？」
紅玫道：「人會死兩次。一是身體的死，而是別人把他忘記。你既然沒有忘記他們，他們就還活著。」
男人忽然捧起了紅玫的手：「你可以嫁給我嗎？」
紅玫抽出手，失笑道：「你想什麼呢！」
男人又問道：「可以嗎？」
紅玫不假思索道：「當然不可以。」
「為什麼？」
「我不喜歡你呀！」
「先結婚！結婚了之後你就會慢慢喜歡我的」！男人神情激動，突然抱住了紅玫。
「放手」！紅玫拚命推開他。可他抱得太緊，她又怎能推開？
紅玫氣急之下摑了他一掌。男人非但不放手，反而更用力，還把嘴湊了上來。
這三天王承文一直跟著紅玫，從她的言行舉止中他感覺她比世上大多數女人都要善良，溫柔。
雖然有些人看不出她的溫柔，可是他卻能看出。
如果紅玫不反抗，他不會計較他抱她。但她反抗了，甚至扇了他一巴掌，所以他必須幫助她。
王承文快步走到紅玫身旁，冷冷道：「放開。」
男人自覺慚愧，自覺自己不該這樣對待一個無私幫助自己的女人。
他放開紅玫，朝她深深鞠了個躬，轉身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