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哀
「這死女子!」
憐貞蹙眉道:「釋心,你趕快催一下你姐。我們都等半天了,她怎麼還不出來。」
「好」!釋心說著飛也似地跑回了院子。
他跑到門口,正準備破門而入,若心就出來了。
她穿著白底藍花的印花衣服,臉龐白凈,雙眼澄澈美麗。
釋心抱怨道:「娘都急死了,你可真慢呀!」
「對不起」。若心柔順地垂下了頭。
憐貞柔聲道:「我趕車,你倆坐車上去。」
若心流淚道:「我來趕車,娘坐上去。」
憐貞輕笑道:「不用!你一個女孩子,趕車算什麼。」
釋心仰起頭道:「我來趕!我是男孩!」
憐貞微笑道:「你太小了,以後你來趕。」
這裡是南京郊外。
碧空萬里,了無絲雲;陽光和暖,曬得人渾身酥軟。
然而畢竟是冬天,千里枯草和路旁木葉盡凋的樹木不免讓人覺得凄涼。
若心坐在顛簸的驢車裡,也不知在想些什麼,只見她面帶紅暈,嘴角含笑。
若心含笑道:「娘,你累的話進來坐。我幫您趕車。」
憐貞笑道:「沒事,你們想買什麼呢?」
若心苦澀地一笑,道:「我們把小舢板買了就沒錢了吧?」
憐貞回首道:「還有呢。你不要擔心,想買什麼說就好了。」
「如果可以的話,我想買一件旗袍」。若心低著頭怯怯地說。
「好,釋心想買什麼呢?」
釋心不假思索道:「當然買吃的嘍!餅乾,沙琪瑪,巴旦木,柿餅,煎餅,油條。如果家裡沒錢,我一點兒也不買。」
「你們都是乖孩子。」
憐貞說著眼睛已變得濕潤。
臨近小鎮,人漸漸多了起來。
趕集的鄉親們攜兒帶女,有些還扶著白髮蒼蒼的父母。當然還有剃頭匠,配鑰匙的,賣圍巾的,挑蔬菜、玩具,零食的小商人從四面八方趕來。
憐貞把驢車牽到賣小舢板的地方,微笑道:「大哥,我想把車子停在這裡,可以嗎?」
正在組裝小船的體態健碩的男人爽聲道:「當然可以!」
憐貞躬身道:「那多謝您了。」
「你們要吃什麼呢?」
「我想吃油條、豆腐腦,稀飯」。釋心眨著眼道,「是稀飯,不是很稠的粥。」
「知道啦,若心呢?」
若心什麼都沒有聽見。
她注視著賣蔬菜旁邊掛著的旗袍。賣旗袍的老婦人在朝她微笑。
憐貞看到女兒瞧著旗袍,輕聲道:「我們一會去店裡買,路旁的不好。」
若心紅著臉,垂下頭道:「……可是……」
「你放心,買旗袍的錢咱家還是有的。再說過兩天就是你十九歲生日,怎麼能不給你買新衣服呢。」
憐貞給自己點了一根油條,給女兒和兒子各點了兩根。豆腐腦是一人一碗。
「娘,這根給你吧」?釋心抬起清澈的眼睛,道。
憐貞含笑道:「沒事,你好好吃。吃飽了才會長高。」
釋心一邊吃飯,一邊看著斜對面拉二胡的盲人。他穿著件灰白色長袍,臉上髒兮兮的。
他的聲音凄涼悲愴,就像負傷的蒼狼在戈壁悲歌,又像秋蟲死前的最後一聲鳴叫。
若心聽到這樣的聲音不覺泛出了淚花,走過去投給了盲人一點錢財。
憐貞凝視著女兒,面上現出滿意的微笑。
吃完飯,他們繼續逛街。
「娘!這是什麼」?釋心指著櫃檯上插著的偶人道。
若心失笑道:「傻瓜,這是糖人吶!」
釋心撇了一眼姐姐,撅起嘴道:「娘,姐姐罵我。」
憐貞笑道:「姐姐和你玩呢。你要吃嗎?」
「嗯。」
「您好,給我拿三個。」
「好嘞!」
憐貞接過糖人,遞給兒子兩個,女兒一個。
「娘,你也吃一個」!釋心舉起一個糖人道,「這是孫悟空,您吃了就可以騰雲駕霧了。」
「呵呵,你吃吧。娘是大人,這種法術對娘不管用。」
「嘗一個呀」!釋心依舊舉著孫悟空。
「好,娘就嘗一個」。憐貞接過孫悟空,放在嘴裡輕輕咬了一口。
憐貞記得旗袍店在西街,便帶著女兒兒子沿街西行。
周圍越來越熱鬧,賣拉麵的、賣水餃的、賣炸油餅的、賣衣服的、賣鍋碗瓢盆的,賣自行車的。
商人的調子抑揚頓挫,吸引了很多前來趕集的鄉親。
旗袍店的生意非常興隆,裡邊自然全是鮮衣華服的少女美婦。
她們自然沒有若心漂亮。
「你看這件旗袍怎麼樣」?憐貞問若心。
這是一件以白色為底,綉著黃色睡蓮的旗袍。
「很不錯啊」!若心撫摸著旗袍,感受著它的光滑柔軟。
「你喜歡的話就拿下來吧。」
若心急道:「娘,先問問多少錢吶!」
憐貞微笑道:「不用問,拿下來吧。」
試旗袍時若心哭了,當看到母親用一雙結滿老繭的手遞出去兩百二十塊錢時她又到試衣室哭成了淚人。
買好旗袍,買好小舢板,把拆開的小舢板裝上驢車,他們便返回白集。
「娘,您真好,給我買這麼好看的衣服。」
「你是大姑娘了,應該穿好看的衣服。」
「嗯,我以後一定好好孝敬您。」
「我也會好好孝敬您的」。釋心不甘示弱道。
「只要你們自己幸福就好了」。憐貞甜蜜沁人。
迎面駛來一輛卡車。憐貞連忙跳下車轅,死死拉住韁繩。若心和釋心也跳下車,躲到了一旁。
卡車越近,驢子的嘶鳴和掙脫韁繩的力氣也越大。
駛到近旁時,驢子掙脫憐貞朝田地跑去。車子陷進了水溝里,小舢板灑了一地。
憐貞拉驢,若心釋心吃力地把車推上水溝。他們拚命推,可推到一半,車又滑了下去。再試一次,還是沒有成功。
憐貞道:「釋心,你上來拉驢。」
釋心怯怯道:「娘,我怕。」
憐貞彎下腰,直視著兒子的眼睛,鼓勵他道:「不怕,驢子很乖的。」
憐貞若心推車,釋心拉驢。不知是因為驢拉得不好,還是推車不行,試了兩次仍舊沒有把車推上去。
若心手撫胸口喘息著道:「咱們歇一下吧,興許力氣恢復了就能把車推上去了。」
憐貞道:「好,那咱們就歇會。」
若心輕嘆道:「如果爹在,我們就不用這麼累了?」
「他死的好」。釋心氣憤地說,「在的話還不是整天遊手好閒,好吃懶做,還經常打咱倆和娘?你難道還沒有被打夠嗎?」
若心辯解道:「興許他已經改變了呢?」
釋心冷笑道:「怎麼可能?那種人死也不會變的。」
憐貞斥道:「別說了!他再怎麼也是你的父親。」
「我情願不要那樣的父親!」
憐貞微笑著看著期待已久的小舢板,又看了眼布滿雲霞的天空,道:「趁天還早,我們把小舢板送到溪里吧?」
「好!我還要游泳呢」!釋心興奮道。
「把你凍感冒了又要花錢。」
「嗯,你姐姐說得對,千萬不能游泳。」
「好」。釋心垂頭喪氣地說。
憐貞家離小溪大約半小時腳程。十分鐘左右路分成兩條。大路通往長江,小路通往溪水。
若心朝大路望了望,也不知在望什麼。
她的臉微微泛紅,就像水蜜桃般嬌艷可人。
若心和憐貞把小舢板組裝好,抬進了水面較寬的地方。
憐貞道:「咱們回去吧。」
「娘,我想再待一會」。若心垂首道。
「我要和姐姐一起」。釋心牽起了若心的手。
憐貞含笑道:「好,我先回去了,你們也早點回來。」
釋心眨著眼道:「當然會早回去的,娘做得飯我和姐姐可不想錯過!」
「小貧嘴」!若心笑啐道。
母親一走,若心便對釋心道:「我們去長江玩吧?」
「好呀!」
小船在若心的駕駛下不急不慢地向長江駛去。
兩邊蘆葦叢生,灰白的葦穗被夕陽照射,變成了橘紅。岸邊的蘆葦雖憔悴,倒進水裡的卻仍然青綠。
釋心把手插入溪水,激起了朵朵水花。魚被他驚擾,靈快地游入深處。
溪流彎曲,船仍平穩,不一會兒就看見了煙波浩淼的長江。
夕陽沉入江水,把江水染成了一片橘紅。那抹橘紅穿過煙波,灑在漁夫身上,讓整個風景變得就像後印象派大師的作品般唯美而富有詩意。
「風景真漂亮啊」!若心道。
釋心痴痴地看著姐姐,道:「姐姐也好漂亮!」
「小貧嘴」!若心掩嘴笑道。
釋心突然道:「姐姐快看!有烏龜呢!」
若心順著弟弟指的方向瞧去,果然瞧見一隻烏龜在江岸上笨拙地行走。
他倆跑過去,仔細觀察起烏龜來。
釋心突然提起它的尾巴,邊搖邊說:「咱們晚上吃烏龜吧!」
烏龜聽到有人想吃自己,驚恐地舞動著手腳。
若心皺眉道:「人家活得好好的,你吃人家幹嗎?」
釋心眨著眼道:「聽說女孩吃了烏龜會變漂亮哦!」
若心急道:「你還是把它放下吧。我寧願不變漂亮也不會吃的,娘也一定不會吃的。」
「好」。釋心小心翼翼地放下了烏龜。
他其實也不過是說說而已。
幾個漁夫竊竊私語著走了過來,其中一個身材矮小,體態壯碩的中年漁夫道:「這是哪家的女子,長得這麼漂亮?」
另一個船夫道:「她是我們村的,叫若心,是白富貴的女兒。」
中年漁夫目露精光道:「白富貴還有這樣的女兒?你有沒有對象呢?」
若心厭惡他的冒失,頭也不回地走了。
另一個漁夫斥道:「你瞧你說的是什麼。」
中年漁夫啐了一口,冷笑道:「難道不是嗎?白富貴那種混蛋,女兒也不會是什麼好貨。明明淫蕩得像母狗一樣,架子倒還挺大。」
若心聽到這些話,咬住嘴唇,拚命不讓眼淚流出。
她的淚水還是如瀑布般傾瀉而下。
同村人追上來道:「這些魚你們拿回去吧。」
若心別過臉,擦著淚道:「我不要,母親也打了很多。」
「收下吧,我知道你們生活艱難。」
「不用了」。若心堅決地說。
「那我也不勉強,如果你們需要照應,儘管來找我。」
「嗯」。若心紅著臉道,「怎麼沒看見鐵生呢?」
漁夫沉吟道:「他在對岸,不過他說明天會回來。好像是有什麼非常重要的事需要處理?」
「嗯」。若心紅著臉,微一鞠躬道,「那我先回去了,您忙。」
「好的。」
冬天晚得快,剛才還能看到夕陽,現在已繁星滿天了。
黑暗中看來,蘆葦像是一個個舞動的妖魔,似要擇人而食。
釋心又往姐姐身上靠了靠。
「那是什麼?」
不遠處有兩個極像人的東西。
若心停下船看了好一會,強笑道:「只是稻草人而已」。
釋心顫抖著聲音說:「是嗎?我怎麼感覺那是鬼?」
一陣風吹來,人形物突然搖了幾搖。若心和釋心都吃了一驚,釋心鴕鳥般鑽入了姐姐懷裡。
若心摟著弟弟,道:「不要害怕,那的確是稻草人,人怎麼可能經不起風呢?」
她雖這麼說,可經過人形物時,還是不由得心跳加速,偷偷瞟了幾眼。
開出好遠,若心仍感覺背脊涼颼颼的。
她鼓起勇氣向後望去,見到人形物一動未動,手撫胸膛道:「嚇死我了,我們歇歇吧。」
「那是不是鬼」?釋心終於從姐姐懷裡鑽了出來。
「自己看呀」!若心心頭一寒,啐道。
「我不敢。」
「不敢就別說話!」
若心躺在了小舢板上,釋心也躺了下來。
星星像是無數螢火蟲般懸浮在天空。周圍一片靜謐,連魚兒在水中眨眼的聲音都聽得到。
也不知過了多久,若心坐起來整理秀髮。
釋心目不轉睛地看著姐姐的姿態,撫摸著姐姐的頭髮,皺眉道:「好涼啊!」
若心輕笑道:「是冬天吶!已經十二月份了。」
「但頭髮不是有體溫嗎?」
「可能姐姐的體質比較涼吧?」
若心的指尖滑過釋心臉頰。
釋心感覺姐姐的指尖比頭髮還涼。
涼。
「要不我們洗洗腳吧」?若心忽然眨著眼道。
「好啊!」
若心脫下綉著金菊的粉色鞋子,潔白的襪子,將一雙柔美玲瓏的纖足放進了水中。
她閉起眼睛,靜靜地感受著。
是清風?
是星吻?
是幻想中的春日芬芳?
是一縷縷淡淡的哀傷?
「呀!」
「怎麼了?」
「有魚咬我,就是那隻!」
「咬疼了嗎?」
「當然不疼,怎麼可能疼呢?只是感覺有些癢,還很浪漫呢!」
「娘,旗袍去哪裡了」?若心翻著衣櫃道。
憐貞失笑道:「讓你去溪裡帶個魚,你還要穿旗袍,以後誰敢要呢?」
「娘!您又取笑我了」。若心抱住母親的脖頸,撒嬌道。
花圃里盛開著菊花、寒蘭、天堂鳥,千日紅。
此時的釋心正在給花澆水。
遠處突然有雜亂的腳步聲響起。
一群士兵跑了過來。
釋心欣喜地朝裡屋喊:「娘!有軍隊過來了!」
憐貞沒有在意。
她知道一定是逃兵。
她最討厭的就是逃兵。
因為他們只知道愛惜自己的生命,卻不知道身後還有無數老人、孩子,女人。
士兵們蓬頭散發,滿身泥垢。因為跑得過於慌亂,幾個士兵竟被踩到了地上。後邊的士兵蜂擁而過,地上的人慘呼聲不絕。
「他們好冷漠呀!」
地上人的聲音漸漸微弱,最後竟失去了聲音。
釋心本來想跑過去給這些士兵打招呼的。
在他心裡,士兵是勇猛剛強的,是他一直崇拜的對象。
但在這一瞬間,他開始厭惡士兵。極度的厭惡使他甚至沒有感到害怕。
聽到慘呼,憐貞急忙跑出來,遮住兒子的眼睛道:「你不怕嗎?」
釋心這才感到害怕。他躲進母親懷裡,渾身顫抖著。
憐貞轉首瞧了女兒房子一眼。
若心不在門口。
一輛小汽車駛來。車裡循環播放著一段話:
「日軍已到城外,不日必將破城。望各位父老鄉親儘快渡江,尋找安身之所。」
汽車從士兵們的身上碾過。士兵發出慘絕人寰的慘叫。憐貞和釋心同時打了個寒噤。
憐貞一直掩著兒子的眼睛,不讓他瞧這可怕的事。
她掩著兒子的眼睛來到了女兒房裡。
看見女兒正在睡覺,憐貞長長舒了口氣。
憐貞輕輕道:「不要給你姐說外邊發生的事,好嗎?」
「好,我一定不會給她說的。」
憐貞坐在床頭,靜靜地看著熟睡的女兒。
也不知過了多久,若心張開了眼。
她看見母親弟弟在自己身旁,歉然道:「對不起,我不該睡覺的。」
憐貞握住兒子和女兒的手,強笑道:「沒事,天還早呢。你和弟弟現在去帶魚吧。」
「好」。若心臉紅道,「那您讓釋心出去啊!我要穿衣服呢。」
「外面有風,釋心背轉身子站在牆角就可以了吧?」
若心凝神細聽:「好像沒風啊?」
憐貞鄭重道:「現在是冬天,就算沒風你也不該讓弟弟站到外邊。」
若心對弟弟道:「那你站到牆角,不許偷看哦。」
「我才不看呢」!釋心皺起眉頭道。
憐貞關上門,對兒子和女兒說:「我們做個遊戲吧?」
「好呀!做什麼遊戲呢?」
「遊戲很簡單。姐姐閉起眼睛,拉住你的衣服。你再閉起眼睛,拉住我的衣服。你倆一路上都不許睜開哦」!憐貞眨著眼道。
釋心拍著手道:「好啊!好啊!我一定不會偷看的!姐姐也不許偷看哦。」
「我才不看呢」!若心輕啐道,「娘的話我怎麼可能不聽?」
釋心眨著眼道:「娘沒讓你談戀愛,你怎麼和鐵生哥談了?」
若心跺腳道:「小鬼!誰說我談戀愛了!」
「還說沒有,不是已經快提親了嗎?」
憐貞微一皺眉,道:「真的嗎?」
若心抿著嘴唇,溫順地垂下頭道:「當然是假的,我怎麼可能離開娘呢?」
「不管是真是假,你都應該結婚了。」
「才不呢!我要陪娘一輩子」!若心眼裡閃著淚光道。
「你結了婚也可以陪我。假如你找不到好歸宿我一輩子都不會快樂的。」
若心哽咽道:「好,我一定好好找。」
路上滿是扭曲的死屍和墨紅的血液。
憐貞毛髮倒豎,胃部痙攣。
她極力保持著鎮靜。
若心踩到一個富有彈性的球狀物。
她試著用腳搓了一下,想分辨它是什麼。
奇怪的是她搜尋了自己每個記憶角落也搜尋不出它到底是什麼?
好容易挨到了分叉路。
憐貞又向前走了一會,強笑道:「遊戲結束了,你們多玩一會,我到你白叔家有些事情。」
「好的!」
若心看到母親臉色蒼白,眉頭緊皺,關心道:「您是不是不舒服?我們趕快去看醫生吧?」
「沒事兒,感冒而已」。憐貞故作輕鬆道。
「我和釋心給您采些葯帶回去。」
「嗯,你千萬看好,不要讓釋心游泳。」
「我一定不會游的」!釋心滿臉認真道。
「嗯,要聽姐姐話哦。」
路上已經有很多男人在清理屍體,剷除血跡。
女人和小孩都被鎖在了房裡。
「只有士兵才會死」。村裡的教書先生道。
他面龐瘦削,穿著藏青色棉袍,鬍子光鮮整齊。
「這是戰爭!誰都會死的!一顆炸彈下來,軍長師長照樣死翹翹」。和他一起抬屍體的大漢橫眉怒目道。
教書先生啐道:「你瞎說!領導總是躲在最後面,吃香的喝辣的!」
大漢瞟了教書先生一眼,不屑道:「你以為炸彈長眼睛啊!就算長眼睛,也看不見一個小小的團長吧?」
「你!你!你再說」!先生狠狠扔下屍體,衝過去握緊拳頭,作勢要打壯漢。
大漢咬牙道:「難道我說的沒有道理嗎!」
先生氣得滿臉通紅,嘆了口氣,把舉起的拳頭放了下來。
憐貞一回到家就躺在了床上。她感到精神和身體都疲軟乏力,整個人正緩緩墜入一個香甜的夢境之中。
睡意朦朧中她又開始回思往事:
她本是祥親王載玉的小女兒。
清亡時,她的父母把家財分給了傭人,自己上吊殉清了。他們讓憐貞乳母帶憐貞和一部分家財去別處生活。
令人意想不到的是平素老實巴交的乳母一過長江就裹挾著所有的金銀逃跑了。
憐貞一人在長江邊流浪。
她頂著毒辣的太陽飢腸轆轆地行走,終於昏倒在了路上。
醒來的時候她已經躺在了一個小房子里。
房子樸素溫暖,雞湯滋味鮮美。
那是她一生吃過的最可口的東西。
她流淚了。
流了很多。
一位慈祥的老人正平靜地瞧著自己。
老人噓寒問暖,當聽到自己是郡主時便感嘆人生難測,世事悲苦。
他讓憐貞把這裡當成自己的家。
從此以後憐貞就在這裡生活,幫老人做些力所能及的事。老人的妻子也非常和藹。
他們的兒子是個混蛋,酗酒、打架,濫賭的混蛋。
他趁兩位老人不在家時強姦了憐貞。
她才十七歲。
憐貞並沒有告訴老人。慢慢地她發現自己的肚子大了起來,終於哭著向兩位老人說出了實情。
老人把兒子的腿打斷了。他的妻子私下裡給丈夫說讓憐貞嫁給自己兒子。因為她的兒子三十幾歲還沒有結婚。
畢竟憐貞懷了自己孫子,老人也就同意了這門親事。
憐貞整整哭了七天。
然後嫁給了這個混蛋。
她剛出嫁兩位老人就相繼離世。
丈夫的劣根性馬上顯現出來。他每天喝酒賭博,甚至把憐貞打得流產。
兩三個月之後,他糟蹋盡了家財。
憐貞手裡還有一些錢,他便打她罵她,終於把錢要了去。
為了吃飯,憐貞織布,做衣服,做鞋,打漁,挖草藥,養豬,養兔子……
多餘的錢丈夫會要去,但他畢竟也要吃飯,也會留一些讓憐貞買面買油。
丈夫仍然天天打她,罵她。
她曾想到過自殺,也曾自殺過,但當意識漸漸模糊的時候,她止住了血。
比起挨打,她更害怕死亡,害怕自己的肉體和精神化為泡影,化為夢幻。
但她不知道自己還能堅持多久。
若心出生后,她撫摸著她柔軟的身體和伸向自己的小手,便覺得無論忍受多大的痛苦也要讓她快樂。
釋心的出生更讓她堅定了活下去的信心。
憐貞已睡著,但她的眼角卻流出兩行清淚。
若心道:「我們給娘採藥吧。」
「好啊!」
到了溪邊,他們向上遊行去。走了約摸二十分鐘,來到了蘆葦盡頭。
這裡是一片茂盛的草地。
她和弟弟仔細尋找,卻沒有看見一根藥草。
若心焦急道:「一定是別人把葯采完了!這可怎麼辦啊!」
釋心道:「我在蘆葦里看見了好幾棵草藥呢!」
「你怎麼不早說」?若心斥道。
釋心垂下頭道:「我也只是看了一眼而已,並不能確定那是不是草藥。」
若心跺腳道:「不管怎樣,我們只能回去看了。」
釋心瞪大眼睛瞧著兩旁,若心在他後面也仔細瞧著。
「那不是嗎」!釋心興奮地指著左邊的葦地,道。
若心隨他手指瞧去,果然看見了草藥。
「這裡的草藥真大啊」!她拔著草藥說。
「是呀!我們可以賺大錢了!」
若心笑啐道:「靠這點草藥賺不了大錢的。」
釋心挺起胸膛道:「草藥不能賺錢,別的東西可以賺錢呀!我一定要讓你和娘過得幸福!」
看著弟弟的神情,若心流出了眼淚。
「我怎樣都行,娘辛苦了一輩子,你一定要讓她幸福。
「我一定會讓你們都幸福的!」
網裡有好幾條魚!最讓若心吃驚的是竟有一條紅魚。
村裡傳說只要有人打上來紅色的魚,一家人吃掉,那麼這家人幾年之內都會平平安安。
魚已筋疲力盡,美麗的身體也被網刮破。
在若心手裡,它只是輕擺著尾巴,用一雙驚恐的眼睛看著她。
若心想也沒想就把魚放回了水中。魚兒很驚奇,很喜悅,在她身邊遊了幾圈才靈動地游開。
若心坐在地上,想著今晚母親聽到鐵生提親時會是什麼心情。
「娘一定非常傷心。」
她已淚雨滂沱。
「娘歷盡辛酸,受盡折磨,是一個多麼悲苦的女人啊!」
「我結婚以後不會去外邊,只會生活在這裡,生活在母親身旁,好好照顧她,讓她幸福。」
她又想到母親看著自己的外孫一天天長大,想到自己的孩子依偎在母親懷裡的情景和母親臉上的笑容,不覺笑出了聲。
釋心竟然在游泳!
一看到姐姐,他立馬從溪里上來,垂著頭走了過去。
若心流淚道:「你不是說好不玩嗎?」
「水不涼。」
「你!你還犟!如果生病了娘難道不會擔心嗎?」
若心的淚更多了。
釋心緊緊抱住了姐姐。
他流淚道:「你不要給娘說,我以後一定不會犯錯了。」
若心沒有說話,只是摟著弟弟不停地流淚。
為什麼他們的淚總是那麼多?
是不是因為這個世界原本就充滿了悲傷?
是否根本沒有快樂?
也不知過了多久,她才幽幽道:「你以後千萬注意,不要惹娘生氣,不要讓娘擔心,知道嗎?」
「知道了,姐姐」。釋心流淚道,「你別哭了,好嗎?」
路似乎被人鏟去了一層,而且還有斑斑血跡。
若心自言自語道:「這是怎麼回事呢?」
釋心聲音顫抖著說:「你回去換衣服時來了一些士兵。他們跑得太急,甚至踩著同伴的身體往前跑。之後一輛小汽車從倒地士兵的身上碾了過去。」
若心笑啐道:「別騙人啦!」
她從來沒有看見過悲慘的事,甚至連想都沒有想過。
可世上為什麼總是有那麼多悲慘的事?
村裡的小混混迎面走來。
這個平素飛揚跋扈的人今天竟緊緊貼著籬笆行走,就像路上有毒蛇一般。
「你們知道嗎?這條路上剛才全是死人,被踩斷的骨頭和滿地的血跡。」
若心和釋心清晰地聽到了他牙齒打顫的聲音。
若心像是忽然掉進了冰窖里,身體不住打戰。釋心鑽入了姐姐的胸懷,不住哭泣著。
她雖然害怕,仍鼓起勇氣安慰弟弟道:「別怕,你不是還要保護我和娘嗎?」
「我怕」。釋心怯怯地說,說著他抱得更緊了。
「不要怕,我們快走吧」。若心牽著弟弟,流著淚加快了腳步。
這個時候她才明白了母親的苦心。
母親仍在床上躺著。
若心和釋心輕輕走進了房裡。
若心道:「你乖乖坐著,想睡的話就上床睡一會。千萬別吵醒娘。」
「嗯,我明白」。釋心輕聲道。
若心輕撫著弟弟的臉頰,強笑道:「路上現在什麼也沒有了,你也別再害怕。」
「嗯。」
「那我去做飯了,記住,千萬不要吵醒娘。」
若心轉身看看母親,再次叮囑道。
她一走進廚房就坐在凳子上哭了起來。
並不全是因為害怕,而是一種深深的悲哀。
她從未想到人會這麼自私,這麼可怕。
她一直哭著。
哭著。
髮絲。
肩膀。
不停地顫動。
也不知過了多久,或許是哭累了,也或許眼淚已流干。
她終於緩緩抬起頭。
緩緩擦乾眼淚。
緩緩開始做飯。
水煮白菜,調熟南瓜,炒豆角,西紅柿炒雞蛋,燉魚。
憐貞看著女兒的心意,心裡暖烘烘的:「你倆快吃吧!」
釋心嘗了一口西紅柿炒雞蛋,笑道:「姐姐的手藝真不錯!」
若心低下了頭,臉已羞得通紅。
「你看姐姐都害羞了」。憐貞笑道。
「呵呵!姐姐這麼大的人了還會害羞呢」!釋心趴到姐姐腿上看著她的臉道。
若心的頭更低,臉也更紅。
他們吃得非常乾淨,一粒米,一點菜都沒有剩下,就連釋心碗里也是空空的。
吃完飯,若心便坐在了花圃里。
她仍然穿著白色的旗袍。
周圍的鮮花與她並開,頓時失去了顏色。
黃昏已來,太陽變成了從未有過的血紅,連雲彩和天空都變成了血紅。
大地已將陷入黑暗。
永恆的黑暗。
若心抬起頭痴痴地望著雲彩,望著天空。
她看著大路,卻沒有看見那個人。
期望變成了失望,失望變成了眼淚。
等到圓月升空,鐵生還是沒有回來。
她終於失望地向房裡走去。
籬笆外忽然響起了腳步聲。若心來不及轉身,就聽到了一聲呼喊。
「若心!」
聲音並不大,但是足以讓她聽見。
月光下,她的眼裡有兩行淚流出。
鐵生看著月光下的若心,整顆心都已融化。
「若心啊!你們先聊。我進去和你娘商量些事情」。鐵生的父親道。
若心垂下頭輕輕道:「嗯。」
「你怎麼現在才來呀?我等了你一下午,怎麼都沒看見你?」
鐵生爽朗地笑道:「我想給你個驚喜,所以繞其它路回來的。」
「日本人馬上就打到南京了,我們準備明天渡江,你和你娘,釋心也一起走吧。」
「你可真討厭。明明知道我在等你,還繞其它路。我還以為你不來了呢」?若心輕輕捶打著鐵生的胸膛道。
「打到南京就打到南京唄!反正我們是平民,他們又不會對我們怎麼樣。」
「每天的報紙不都在報道那些狗娘養的燒殺搶掠,無惡不作,連婦女和三歲小孩都用刺刀殺死嗎」?鐵生嚴肅起來。
「我爹來除了提親也想勸娘和我們一起走。」
「這要看娘的意思了」。若心垂下頭道,「她不會走的,你也不要走,好嗎?」
鐵生急道:「我都說了這邊很危險的。咱們進去勸娘吧。」
白富貴提著籃水果走進了門。憐貞正在縫衣服。
白富貴朗聲笑道:「若心她娘,我是來提親的。」
憐貞抬起頭道:「這是兒女們的事情。他們只要彼此喜歡,我一定會同意的。」
「對啊,只要兒女們能夠幸福,我們也就不枉此生了。」
「你有沒有聽說南京城馬上就要破了。」
釋心聽到南京將破,想到報紙上那些可怕的相片和今天早上死去的士兵,身體因恐懼而劇烈顫抖。
「我已經知道了」。憐貞淡淡道。
白富貴很是吃驚,道:「哦?那我們明天走吧?等戰爭結束再回來。」
憐貞道:「我倒不擔心他們會對我們做什麼。他們要的是整個中國,又不是殺人?突然離開,我和孩子都會不適應的。」
白富貴懇求道:「還是保命要緊,你就和我們一起走吧!」
憐貞堅決地說:「我不走,若心要走的話我不會攔的。」
白富貴搖了搖頭,一副無可奈何的樣子。
看到若心進門,白富貴立刻道:「你娘不願意走,你趕快勸勸她吧。」
若心知道母親只要打定了主意,就絕對不會改變。
她沒有說什麼,只是含笑坐到了母親身旁。
「您就和我們一起走吧,留在這裡很危險的」。鐵生焦急道。
「我不走」。憐貞道,「若心,你要不和鐵生走吧?」
「我也不走」。若心垂下頭道。
她的聲音苦澀而堅定。
「您就和我們一起走吧」!鐵生霍然跪下來道。
「你們走吧」。憐貞說著走回了卧房。
鐵生見勸不動岳母,又對若心道:「娘不願意走,你就和我們一起走吧?萬一你有個三長兩短可怎麼辦呢?」
「我死也要和娘死在一起」。若心流淚道,「這邊一安全,你就趕緊回來。我會一直等你的。」
鐵生深深垂下了頭,強忍的眼淚打濕了地面。
「憐貞,我們走了」。白富貴朝著卧房說。
憐貞答道:「嗯,你們多多保重。」
若心把鐵生送到大門口,拉著他的衣袖不忍放開。
鐵生嘆息道:「唉,娘真的好固執啊!」
「一定要早點回來,知道嗎」?若心抬起臉,流著淚說。
「我一定會早點回來娶你的」。鐵生說著握住若心雙臂,看著她粉紅的唇瓣,深深吻了上去。
若心沒有閃躲,流著眼淚等待著他的嘴唇。
也不知過了多久,他們的唇才緩緩分開。
「那我先走了」。鐵生凝視著若心,道。
若心猛然抱住鐵生,把頭埋在他的懷裡,良久良久。
直到鐵生走到路拐,看不見了,若心依然流著淚瞧著。
一大清早若心就已洗漱完畢,等在路上。
她穿著新買的白色旗袍。
霧很大,連兩三米外的人都看不清。路上有很多人,他們拖家帶口準備渡江。還有一些從南京來的開小汽車的人。
看著繁多的逃亡者,若心心裡非常不安。
兩個男人朝若心走來,其中一人道:「呦!真漂亮啊!」
另一人道:「漂不漂亮與你有什麼關係?。」
那人笑道:「現在沒有關係,以後說不定就有關係了。」
若心低著頭不說話。
「你有對象沒有」?那人又走近了兩步。
若心依然不說話。
「原來是個聾子,真可惜啊」!那人說著和另一個人走了。
若心終於抬起了頭。
她臉上沾滿水粒,不知是霧氣還是眼淚。
「若心啊!你娘呢」?村裡的老婦在兒子的攙扶下走了過來。
若心強笑道:「在家呢。」
老婦疑惑道:「哦?你們怎麼不走啊?」
「娘不想走。」
「快走吧!這裡馬上就要打仗了」!老人關切道,「要不我進去勸勸?」
「不用了,您老慢走」。若心道。
「好吧!你們也儘快走。」
「嗯。」
鐵生提著藍白相間的大帆布包走了過來。若心看見他時便垂下了頭。
她很自然地從他手中接過包,跟在他身後。
「你好早啊」!鐵生退後兩步,笑著說。
他等了幾秒不見若心說話,皺眉問道:「你是不是不舒服啊。」
他又等了幾秒,若心依然不說話。
她走到了後面,不遠不近地跟著自己。
他知道她很悲傷,卻不知道如何勸慰。
他牽起若心的手,道:「戰爭一下子就結束了,你不要傷心。」
若心垂下頭,低低道:「我害怕。」
「怕什麼?」
「怕你路上出事,怕我這裡出事,怕你在那邊有其他女人,怕你吃不飽,穿不暖,怕你永遠不會回來。」
她語聲哽咽,眼淚婆娑。
「你可真是個傻瓜啊,我怎麼可能有其他女人」?鐵生的語聲也有些哽咽。
他繼續道:「你會等我一輩子,我難道就不會等你一輩子嗎?」
「我知道這裡有一個溫柔的女人一直等著我。」
若心早已抑制不住自己的眼淚。她不停哭泣著,單薄的肩膀不停抖動著。
鐵生使勁抱住她。那麼用力,那麼用力。她的身體那麼燙,流到自己胸膛上的淚珠卻那麼冰涼。
長江上停著一艘很大的船,許多人正在往上走。
每個人的年齡、經歷,相貌都不相同,但表情卻都那麼悲傷。
若心看著鐵生的眼睛,不知道還能說什麼。
「你還是和我走吧?」
若心好容易控制住的眼淚又如瀑布般落下:「我不能和你走。我還有娘,還有弟弟,不能那麼自私。」
鐵生猛地拉住若心,想把她硬拉上船。若心拚命掙扎。怎奈自己力氣太小,仍被鐵生拖著向前。
她突然拿出一把匕首,抵在了自己的脖子上!
一條凄艷的血線立刻從她潔白的脖頸上現出。
鐵生大吃一驚,急忙放開她的手,跪在地上以手掩面道:「你怎麼和娘一樣固執?待在這裡真的會死的。」
若心也跪下,慈母般將愛人攬在懷裡,道:「終有一天我們會再見面的。」
鐵生抬起頭,看著若心凄美的臉,又吻了下去。
鐵生向船艙走去。
他竟沒有回頭!
若心倍感意外,思忖道:「他怎麼連看都不看我一眼?莫非是生氣了?」
她異常焦急,看到鐵生即將走進船艙,大聲道:「你千萬不要負我!」
她的語聲那麼大,那麼深情。
不知為什麼,鐵生還是沒有回頭。
若心心碎了,碎成一片一片的。
每一片又碎成了千片,萬片。
船沒到江心,已完全看不見了。
若心瞪大眼睛,希望看見船的影子,可眼裡蒙著一層難以褪去的水霧。
雨突然下大,打在若心薄薄的旗袍上,打在枯黃的草木上,似是一支悲傷的曲子。
若心蹲在地上,不停哭著。
雨水混合著眼淚從她髮絲,下巴不停流下。
雨水冰冷刺骨,可若心渾然不覺。
再刺骨的雨水豈能抵得過一顆少女破碎的心?
直到雨停,她才緩緩擦乾眼淚,緩緩站了起來。
若心走在路上。
機械地,搖搖晃晃地向前挪去。
彷彿已經失去了魂靈。
憐貞給若心留著早飯,可怎麼等若心也不回來。
「她當然不會走。」
「即使趕她走,她也不會走的。」
雨越下越大,憐貞越等越急。她拿起把傘,衝進了雨中。
若心寒冬草葉般不停搖擺。
憐貞心似刀絞。
若心搖晃的幅度越來越大,憐貞連忙跑過去背起了她。
這時霧氣漸漸散去,慘白的太陽現在空中。
「娘,你說到底是什麼讓我們變得這麼悲傷?」
「如果沒有這該死的戰爭,我現在就可以和鐵生結婚,生幾個可愛的孩子,你和我看著他們長大。
我沒有什麼奢求,不過希望你和弟弟能一輩子開心,我和他一輩子生活在這個小村莊,過簡單幸福的生活。」
「為什麼上天連我這麼小,這麼小的願望都不給我實現。」
若心哭著說。
「我曾經也問過相同的問題。
很久之後我才想通。
我們都是生活在歷史之中,生活在某個時代。
單個的人無法決定自己的命運,就像浪花無法決定自己的起落生滅。
比如我,假如清朝不滅亡,我就不會這麼悲慘,你也不會這麼悲慘。
可時代就是這樣。
每一批出非洲的猿人都會將上一批殺光。
父系會接替母系,讓女人成為自己的奴隸。
奴隸社會千千萬萬個奴隸,千千萬萬個奴隸的孩子。
封建社會接替奴隸社會時的刀光劍影,戰國群狗,嚴刑峻法,哲學言論。
資本制接替封建制時的殖民掠奪,黑人奴隸,鴉片走私,炮火哭聲。
一切都不會改變。
從前不會。
現在不會。
多遠的未來也不會。
痛苦就是生命的本質。」
「我們能做的只是在無盡的痛苦中體驗那一點點的幸福。
作為一個女人。
我們的幸福就是家庭,就是自己的丈夫和孩子能夠幸福。」
「不必抱怨命運,要學會順從悲傷,順從痛苦。」
「可是這樣活著,還不如死了呢。」
「每個人都是這樣活著的。
只是有些人想到了,有些人沒有想到。
既然生命本身就是這樣的,就應該好好活下去。
能活著總是好的。」
聽著聽著,若心竟昏了過去。
憐貞給若心擦乾頭髮,脫掉衣服,讓她躺在了被窩裡。
她靜靜地看著女兒,輕撫她的面頰。
不知何時,她的眼淚已流下。
一連串的眼淚,如雨點般不知休止。
憐貞特意做了幾樣好菜。
這時若心已醒來,但身體仍十分虛弱。
憐貞道:「釋心,快去給姐姐喂飯。」
「好的。」
釋心端著湯碗,穩穩地走了過去。
他看著姐姐蒼白的臉頰,眼淚忽地流了出來。
「你可真是小孩子啊!這麼喜歡哭」。若心擦著弟弟眼角的淚,柔聲道。
「姐姐不是也經常哭嗎?」
「誰說的」?若心眨著眼道。
「當然是我看見的。」
若心低著頭,再也不說一句話了。
釋心吹著滾燙的湯。
直到湯完全涼下來,才緩緩送到姐姐嘴邊。
「我以後一定好好保護你,再也不讓你哭了」。釋心認真地說。
「嗯」。若心用顫抖的手撫摸著弟弟的頭髮。
憐貞聽到兒女的對話,眼淚又已流出。
夜晚很快來臨。若心早早就睡了。
釋心非常高興。
姐姐一睡,他就可以獨佔母親的胸膛。
平常他一人獨佔,姐姐就會生氣地扳開他的手,母親也總是說自己不懂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