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情人的手
一路上司機絮絮叨叨,向釋心說紅玫的諸般好處。
釋心充耳不聞,看著車窗外萬里雪原發獃。
蝶舞不知道他在想什麼。
當看到他眼角流下的淚時,她的心一陣刺痛。
車子進入白集后速度慢了下來。
此時正是早飯時分,家戶煙囪里炊煙裊裊升起。房子里傳出炒菜聲,母親打孩子的聲音,男人的鼾聲。院子里老人在餵雞,青年在掃雪。一個婦人把冒著熱氣的洗臉水潑進了雪裡。
雪頓時化了,露出了黑色的地面。
世上的美好是否也是雪?下邊總是污濁的世事呢?
一位老人好奇地看車裡是誰。當看到是釋心的時候他使勁拍窗子。噴出的熱氣使窗子一片朦朧。
司機想打開車窗,釋心急道:「別開!」
司機不解道:「村裡人這麼久沒有見到你。你難道不和他們聊聊嗎?」
蝶舞道:「叔叔別說了。釋心會難受的。」
路上的雪把腳都給埋住了。蝶舞喜歡雪,頭一次見到這麼大的雪本該高興。可不知為何她感到一股深入骨髓的悲傷。
三間小小的房子,小小的院子。院子里被雪掩埋的小小的墳堆。
釋心打開鎖,推開柴扉,驀然怔住了。
小小的供桌。
供桌光潔如新,上邊擺著一束百合。
看到釋心的模樣,蝶舞的心倏地一緊。
「怎麼了?」
「你看供桌。」
蝶舞看到供桌上非但沒有雪,還擺著一束百合,喜悅道:「你們村的人可真善良!」
釋心咬牙道:「花是那個賤貨放的。」
蝶舞道:「賤貨?」
釋心恨聲道:「就是紅玫!」
「你怎麼知道是玫姐姐放的?」
「她每過幾天就會來一次,每次來都會放花。」
「哦?玫姐姐不帶你來嗎?」
「不,她怕我傷心。」
「那你還埋怨她」?蝶舞埋怨道,「你應該一輩子感激她,一輩子對她好。」
釋心怒道:「別說了!我一輩子也不會原諒她的。」
供桌前有一塊乾淨的土地。
釋心跪下后才發現自己沒有帶香和祭品。
蝶舞看到釋心惶然無措,焦急道:「怎麼了?」
釋心哭著道:「我忘帶香和祭品了。」
蝶舞埋怨道:「你可真是的!什麼都能忘。」
她看到釋心淚流滿面,不忍道:「忘了也沒事,阿姨和若心姐姐會原諒你的。」
「娘,姐姐,我已經和紅玫斷絕關係了。現在我只有你們和蝶舞。我請了個日本人當我的日語老師。現在我已經把日語和日本歷史都學會了。
出了句容我準備上戰場殺日本人。娘,姐姐,我真的很怕死。可是無論如何我也要殺日本人,替你們報仇。
日本老師說咱們一定會勝利的。他讓我勝利以後跟他去日本教日本孩子漢語。我準備跟他去,把炮彈放在銀座,澀谷,把日本人炸死!」
釋心哭著說:「只要能多殺一個日本人,就算把我碎屍萬段我也不後悔。」
蝶舞磕了三個頭,勉力把釋心扶起,流淚道:「傻瓜,你才十三歲,為什麼要想這些悲傷的事呢?你媽媽姐姐,玫姐姐和我都不希望你胡思亂想。」
蝶舞臉紅道:「我們都希望你能簡單快樂得過一生。我還希望和你結婚,生一男一女兩個孩子。你種田,我在家養孩子。我要把他們養得像豬一樣胖。女孩也要呢!」
「我絕不和他們講你小時候經歷的事,他外婆和姑姑經歷的事,也不和他講這場戰爭。
人為什麼要發動戰爭呢?戰爭結束後人為什麼還要留些東西來紀念戰爭呢?後人看到這些東西豈非會非常悲傷。
我們為什麼就不能給他們創造一個美好,和平的世界,而要留下舊世界的痛苦,留下強暴和殺戮來讓他們緬懷呢?
人殺人,搶奪東西有什麼用?大家豈非都會死?就像春天的雪一樣蹤跡全無。
簡單快樂才是最重要的。」
「真乾淨啊」!蝶舞贊道,「玫姐姐可真有心!」
飯桌上一塵不染,佛龕里的觀音娘娘光潔如新,炕邊的條石上了無纖塵。
蝶舞東看看,西瞧瞧,說『這邊很乾凈』,『那邊很乾凈』。
蝶舞眨著眼搬了張椅子,站上去看衣櫃頂有沒有塵土。她看見沒有,又伸手摸了一下,手指上竟連一點兒臟物也沒有。
釋心一肚子氣,恨恨道:「我倒要看看她有沒有收拾其它屋子!」
姐姐的梳子上,相框背後,臉盆里沒有塵土。衣服,被褥上竟有茉莉的香氛。
「若心這樣的人,衣服和枕頭上沒有香氣怎麼行呢?」
釋心記得上次來祭拜時紅玫這樣說。
她當時的眼光好溫柔好溫柔。
他簡直想躲在她的懷抱里一輩子不出來。
或者做她的眼睛,陪她流淚,陪她生氣,陪她微笑,陪她歡喜;也或者做她的肌膚,感知她的溫暖,她的傷痛,她的寒冷,她的愉悅。
釋心枕在姐姐的被子上哭了起來。他淚流滿面,似乎要把對紅玫的怨恨和對母親,姐姐的思念都用眼淚表達出來。
蝶舞沒有跟過去。她本來也想過去的,想到玫姐姐定然已收拾好了,便坦然看起房中的物事來。
深褐色的桌子下有兩雙憐貞的鞋,一雙釋心的鞋。三雙鞋都是手工做的。釋心的鞋雖舊,但卻沒有破。憐貞兩雙鞋都破了。左邊的紅色水絨鞋更是用布補過幾次。
三雙鞋都很乾凈。
蝶舞忖道:「穿舊衣服的人不會被人恥笑,穿臟衣服的人一定會被人指指點點。」
桌子上有釋心和母親姐姐的合照。蝶舞拿起照片仔細端詳。憐貞阿姨眼睛細長,頭上綰著一個髻,兩條腿勻稱筆直。若心姐姐的眼睛比母親的更細更長,秀眉櫻唇,長發披肩。她雖在笑,可眼裡仍有濃濃的哀傷。
蝶舞看若心眼睛的時候止不住想落淚。
蝶舞看到釋心雙眼紅腫,柔聲道:「你現在還恨玫姐姐嗎?」
「恨!她收拾屋子,洗我姐姐的衣服和被子,給供桌上放百合只是做戲而已」!釋心哭道,「這個賤女人!她以為我看不出來嗎!」
蝶舞跺腳道:「玫姐姐就算是做戲,可她願意給你做,豈非說明她很愛你?」
釋心吼道:「別說了!我不想聽關於她的任何事情。」
蝶舞固執地說:「你就算不喜歡聽我還是要說的。玫姐姐若不愛你,何必帶你回句容,不論雨雪送你上學呢!」
「你原來是個狼心狗肺的人!」
釋心狠狠扇了蝶舞一巴掌:「你媽媽姐姐若被日本人殺死了。你最愛的人還跟他們一起。你會恨她嗎!」
蝶舞看著釋心,思忖道:「就像你不會改變你的情感和思想一樣,她也不會改變她的情感和思想。」
世間的悲哀豈非就是因為人總是太自私,永遠體會不到旁人的喜怒哀樂?
蝶舞柔聲道:「別哭了。玫姐姐說你們划船去過長江,還躺在船上看星星。是真的嗎?」
「嗯。」
蝶舞興奮地說:「咱們一會兒也划船去長江!好嗎?」
「嗯。」
「別哭啦」!蝶舞搖著釋心的衣袖,撒嬌道。
「上學時你總是裝作很堅強的樣子。可我和玫姐姐都知道。你的心比任何人的都脆弱,甚至比最溫柔的女孩的心還要脆弱。玫姐姐讓我把你當成自己的小孩來疼。」
蝶舞啐道:「她可真是的。我才十三歲,怎麼知道如何疼自己的孩子呢?
可是我會像疼自己一樣疼你,愛自己一樣愛你。
我要做比玫姐姐更偉大的女人!」
冬天的天空好像裝著一塊冰玻璃似的,有太陽的日子裡也總給人冰涼的感覺。
蝶舞從未見過這麼厚的雪,這麼可愛的天空,高興得蹦蹦跳跳,玩玩鬧鬧。時而揚一把雪,看美麗的冰晶在空中飛舞,時而捏個雪球往釋心頭上砸。
小舢板上沒有雪,放著一隻火爐,一些軟柴硬柴。
蝶舞一踏上船就燒起火來。釋心坐在船頭,一副不屑一顧的表情。
蝶舞暗忖道:「用不了多久他的心就會軟下來的。」
在釋心的驅動下船快速平穩得駛向長江。蝶舞安心烤著火。
他倆看上去就像一對要去長江捕魚的夫妻。
江水靜流,葦風萋萋。
蝶舞第一次見到這麼寬闊的水流,心中非常害怕,擁著釋心一步步捱了過去。
她極目遠眺,只見江水無情往東,岸上葦葉飄搖,白雪寂寂延向天際。
她的眼眸中忽然流出悲傷。
釋心忽然想起了姐姐的眼眸。
那天姐姐的眼眸中充滿期待,歡喜。
後來自己才知道她是在等鐵生歸來向母親提親。
那位叔叔說鐵生哥明天回來時,姐姐眸子倏地變得埋怨,哀傷。
自己說姐姐『好漂亮』時姐姐笑了,連眼睛都笑了。
那個壞蛋說父親壞話時,姐姐倏地淚流滿面。
蝶舞脫掉鞋襪,腳伸向靜流的江水。
「呀!好冷呀」!蝶舞尖聲叫著,撞進了釋心懷裡。
釋心被她一撞,踉蹌後退,倒在了地上。
蝶舞趴在釋心身上,喘息著道:「我重嗎?」
「不重」。釋心偏過頭,臉紅道。
蝶舞抱緊釋心,臉緊緊貼在釋心臉上,道:「我人不重,心卻很重呢。你能抱緊我的心一輩子不摔碎嗎?」
釋心默然無語。他不是堅強的人,不是自信的人。
你又怎能奢求一個孤兒許山盟海誓呢?
蝶舞等了許久,不見釋心說一句話,起身怒氣沖沖地走向小船。
釋心慌忙站起來,跑過去抱住她道:「別離開我好嗎?你若再離開我的話我會活不下去的。」
蝶舞的淚瞬間就流了下來。她捧起他的手道:「我不會離開你的。永遠也不會離開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