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寶琴燈謎詩引發的爭論(1)
《紅樓夢》第49回,薛寶琴才「千呼萬喚始出來」,但她一露面,便別具一番風韻。寶琴為薛蝌之妹,亦是薛蟠、薛寶釵的堂妹,出身在一個豪商之家,從小跟著父親走遍三山五嶽,到西海沿子上買過洋貨,還接觸過真真國的女孩子,算是一個留過洋的人物,因此她性格開朗,見多識廣,一到賈府,便給大觀園帶來幾分「開放」的氣息。特別是與寶釵相比,世俗的禮教觀念對她約束較少,思想自由,天真純凈,令人刮目相看。在暖香塢做燈謎時,李紈說:「昨日姨媽說,琴妹妹見的世面多,走的道路也多,你正該編謎兒,正用著了。你的詩且又好,何不編幾個我們猜一猜?」寶琴笑著應允了,說:「我自小兒所走的地方的古迹不少。我今揀了十個地方的古迹,作了十首懷古的詩,詩雖粗鄙,卻懷往事,又暗隱俗物十件,姐姐們請猜一猜。」(第50回)這十首燈謎詩,題目為:《赤壁懷古》、《交趾懷古》、《鐘山懷古》、《淮陰懷古》、《廣陵懷古》、《桃葉渡懷古》、《青冢懷古》、《馬嵬懷古》、《蒲東寺懷古》、《梅花觀懷古》。眾人看了,皆稱「新巧」、「奇妙」,費盡心思,均猜不出謎底。有意思的是曹雪芹也沒有明示或暗示謎底,可見其意旨正在燈謎詩之外。薛寶釵看過十首燈謎詩后,力排眾議,說:「前八首都是史鑒上有據的,后二首卻無考。我們也不大懂得,不如另做二首為是。」(第51回)於是,圍繞這兩首燈謎詩,引發了一場爭論。先將寶琴的這兩首燈謎詩錄於下:蒲東寺懷古小紅骨賤最身輕,私掖偷攜強撮成。雖被夫人時吊起,已經勾引彼同行。梅花觀懷古不在梅邊在柳邊,個中誰拾畫嬋娟?團圓莫憶春香到,一別西風又一年。第一首中的蒲東寺,是唐代元稹的傳奇《會真記》、元代王實甫的《西廂記》中的人物張生和鶯鶯相會、相戀的地方。寶琴所「懷」的並不是古迹,而是《西廂記》中的紅娘,採用了明抑暗揚的方法,歌頌地位低賤的紅娘,熱情地背著老夫人巧為張生和鶯鶯撮合,雖然遭到老夫人的吊打也不心悔,因為有情人已成眷屬。從詩中可看出作者強烈的思想傾向,即讚美張生和鶯鶯的自由相愛的婚姻,貶斥老夫人這種封建禮教的頑固代表者,她的失敗說明少男少女對人生道路的選擇不可阻攔。第二首中的梅花觀,是《牡丹亭》中女主人公杜麗娘因渴求愛情病死之後,其父為守護其墓而建的一座廟觀。後來柳夢梅寄居其中,杜麗娘起死回生,在此與柳夢梅結為夫妻。寶琴借「懷古」之名,行頌揚杜麗娘生命意識的覺醒和她對柳夢梅生死不渝的愛情之實,亦看出寶琴對自己生在貴族家庭,婚姻愛情不能自主,所產生的遺憾和共鳴。現在我們明白了薛寶釵之所以否定這兩首燈謎詩,並非是因為其古迹「無考」,而是其內容她不能接受。她受封建禮教的侵染太深,頗為贊同「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所限定的婚姻形態,反對男女間自由戀愛的「柔情私意」;對於閨秀讀一些詞艷曲,以為有傷大雅,可說深惡痛絕。對詩的題旨,她哪是「不大懂得」,而是出於維護封建倫理道德標準的需要,予以全力排斥,從詩的形式上找毛病,達到徹底推翻內容的目的。這種伎倆怎麼瞞得過黛玉,她豈能緘默無言?!「黛玉忙攔道:『這寶姐姐也忒『膠柱鼓瑟』,矯揉造作了。這兩首雖於史鑒上無考,咱們雖不曾看過這些外傳,不知底里,難道咱們連兩本戲也沒有見過不成?那三歲孩子也知道,何況咱們!」(第51回)。駁斥得何等巧妙、機智、銳利!林黛玉之所以如是說,是為了給寶琴的創作予以熱情的支持和鼓勵,因在內心深處,她和寶琴的思想是出於一脈的,寶琴的觀念就是她的觀念,她豈能見寶琴受斥而不援之以手?同時,也是為了保護自已,團結友軍,將寶釵置於眾人的對立面上。我們不能忽視寶玉和黛玉曾共讀《西廂記》的情景,寶玉說:「真真這是好書,你要看了,連飯也不想吃呢。」而黛玉「不到一頓飯工夫,將十六齣俱已看完,自覺辭藻警人,余香滿口」(第23回)。黛玉對《牡丹亭》之「艷曲」亦分外欣賞,初聽時「十分感慨纏綿」,止步側耳細聽,「不覺點頭自嘆」,「心動神搖」,此後,竟「亦發如醉如痴,站立不住,便一蹲身坐在一塊山石子上,細嚼『如花美眷,似水流年』八個字的滋味」,弄得「心痛神痴,眼中落淚」(第23回)。黛玉以「雖不曾看這些外傳,不知底里」敷衍過去,然後來一句「難道咱們連兩本戲也沒有見過不成」,把寶釵一併牽進去,意思是說「咱們不是都看過這兩本戲嗎」,一下子擊中了寶釵的要害,讓她掙挫不脫,有口難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