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洞房夜裡,圓月掛於枝頭,浮雲鋪在天際,喜燭映照出重重花影。宋凝醞釀半天感情,要在沈岸揭開蓋頭時給他最明艷的笑。她長得本就絕色,黎國王都的紈絝子弟雖然集體不願討宋凝做老婆,但對她的美貌基本上眾口一詞的肯定,這一點其實很不容易,也可側面反映黎國的紈絝們審美水平普遍很高,並且趨於一致。因是絕色,絕色里漾出的一個笑,就自然傾城。沈岸挑開鴛鴦戲水的紅蓋頭,看見這樣傾城的一個笑,愣了愣。
宋凝微微偏頭看著他,笑中溢出流彩的光。他面上沒什麼表情,是她熟悉的模樣。她想,她這一生的幸福都在這裡了。家中的老嬤嬤教她在新婚當夜說令人憐愛的話語,比如「夫君,我把阿凝交給你,好好地交給你,請一定要珍重啊」什麼的。她想著要將這句話說出口,還在醞釀,卻聽他冷冷道:「你可知今夜坐在這喜床邊的人,原本該是誰?」
她不知他說的是什麼,抬頭道:「嗯?」
他眼中寒意凌然:「我聽說,是你哥哥向黎公提的議,讓你我結親。為什麼是我?就因我曾在戰場上勝過你一次?宋凝,難道此前你們沒有打聽過,我已有未婚妻?」
她喃喃:「可你說你要娶我。」
他冷笑一聲:「終究我也是為人臣子,主上拿萋萋的性命逼我,我焉有不從之理?只是,我不想從你那裡得到什麼,也煩請你不要從我這裡要求什麼。」
她望著他:「我沒有想從你那裡要求什麼,我只是……」
他驀然打斷她的話:「那便好。」
他拂袖踏出新房,喜床前一地破碎月光。她看著他的背影,想絕不該是這樣。她喚他的名字:「沈岸。」就像在蒼鹿野的修羅場,那一刻的時光,她抱著他,聲帶哽咽,喚得輕而纏綿。但他沒有停下腳步。她沒有流淚,只是茫然。
她一生唯哭過一次,那是她在蒼鹿野找到他,發現他還活著。她脫下大紅的喜服,疊得整整齊齊,規規矩矩躺在床上,眼睜睜看著一對龍鳳燭燃盡成灰,窗外月色戚戚然。
第二日,宋凝前去向老將軍夫人請安,聽婢女們咬舌頭說將軍昨夜宿在荷風院,荷風院中安置著柳萋萋,萋萋姑娘。她想,萋萋,又茂盛又有生氣,真是個好名字。
她聽說萋萋給將軍做的衣,針腳綿密,繡的翠竹栩栩如生。
她聽說萋萋給將軍煨的芙蓉蓮子羹,用荷池裡結的第一塘蓮子,熬出的湯清香撲鼻。
她聽說萋萋雖不會說話,卻時時能逗得將軍開心。
宋凝對此事的看法其實這樣,柳萋萋原本該是沈岸的妻,自己橫插一腳毀了他人姻緣,該行為屬於第三者插足,著實不該再有所計較。打從自己嫁過來之後,除了新婚之夜那一面之緣,沈岸再沒出現在自己面前,也可看出他著實是個專情之人,令人欽佩。她想她愛沈岸,但事已如此,只得將這種愛變成信仰,因為信仰可以沒有委屈,信仰可以沒有慾望。
她常聽到柳萋萋如何如何。
她雖已想通,並致力於將自己的愛情往「我愛你,與你無關」這個方向發展,但其實並不想見到柳萋萋這個人。可有些事不是你想如何就能如何,連王城中的皇帝也不能想生一個兒子,他後宮里的妃嬪就立刻善解人意地給他生個兒子。
生兒生女還是生個叉燒包,這些事,冥冥中都有註定。包括從沒有午後散步這個好習慣的宋凝有一天突然跑去後花園散步。於是那一日鶯啼燕囀,花拂柳,柳依岸,於是那一日,她碰到傳說中的柳萋萋。
故事總有前情,前情是宋凝在花園中拾到一塊玉佩,玉佩用金箔鑲嵌,拼得如完璧,中間卻有一道清晰的裂痕。
她拾起來眯了眼睛對著日光端詳很久,確定是去年隆冬時節別離沈岸時被自己摔碎的那塊。有女子匆匆到她面前,伸出蔥段般的手指,一手指著玉佩,一手指著自己。她抬起頭來,女子看清她的容顏,一張臉陡然煞白。她想她在哪裡見過這女子,微風拂過,拂來一陣淡淡葯香,這葯香令她陡然想起雪山背後的小醫館。她握著玉佩,微笑看她:「你也在這裡?沈岸他果然不是個忘恩負義之人,你爺爺呢?」
女子哆嗦著嘴唇,轉身就要逃開。她微微皺眉,一把拉住她:「我很可怕?你怕成這樣?」
女子拚命掙扎著往後躲,背後突然傳來沈岸的聲音:「萋萋。」
萋萋。她一失神,手中的女子就被沈岸搶去,他護著她,像一棵參天大樹護著身上攀附的藤蔓,容色溫柔,姿態親昵。抬眼看著她時,卻是一臉的冷若冰霜。他責問她:「你在幹什麼?」
她答非所問,看著沈岸懷中的女子:「萋萋,你就是萋萋?」女子卻不敢抬頭。
沈岸蹙眉,目光停在她手中,一頓,冷冰冰道:「那是萋萋的玉佩,你拿著做什麼?」
她愣了一會兒,驚訝地望著他:「萋萋……的?什麼是萋萋的?怎麼會是萋萋的?」她上前一步,將手中玉佩放到他眼前:「你有沒有看過我給你的信?你忘了這是我給你的信物,你忘了在蒼鹿野的雪山裡,我們……」
她還要繼續說下去,柳萋萋突然握住沈岸的衣袖拚命搖頭。
他眼中冷光閃了閃,不耐煩打斷她:「蒼鹿野一戰,五千姜國人死在你們黎國箭下,姜黎兩國雖已言和,可這一戰的大仇,沈岸卻沒齒難忘。」他冷笑,「蒼鹿野的雪山裡,若不是萋萋救我,如今的沈岸,也不過是戰場上一縷遊魂,還能娶得了你黎國的敬武公主宋凝?」
柳萋萋仍在搖頭,握著沈岸的手,淚水順著眼角滑落,濡濕雙頰,花了妝容。
宋凝不能置信,嗓音從喉嚨里飄出來:「怎麼會是她救了你,救你的……明明是我。」她以為她說清楚,他就能明白,其實是高估了他的理解力。因世事並不似這樣,溝通不是有溝就能通,也許事先被人放了鱷魚在溝里,就等你涉水而過時對你痛下殺手。
他看她的眼神里滿是嘲諷:「你在胡說什麼?你救了我?宋凝,我可從未聽說你懂醫術。救我的女子醫術高明,不會說話,那是萋萋。你以為萋萋說不了話,我就能聽信你一派胡言亂語對她栽贓嫁禍?」
她無法向他證明,因她當初救他基本上全靠上天垂憐。而如今,明顯上天已經變心,轉而垂憐了柳萋萋。
她想他沒有看到那封信,信其實送到何處她已明白,如今再糾結此事毫無用處,只是心中不甘,哪怕沈岸不愛她,有些事,她總要讓他明白,可她說什麼都是錯,她做過種種努力,沈岸不給她機會,這實在是一個嚴謹的男人,半點空子都鑽不得,著實令人悲憤。
她不再嘗試向他解釋,他看她的眼神都是冰,他從不肯好好傾聽。起初她心中難過,又不能流下淚來,常常抱著被子,一坐天明。在長長的夜裡,想起他將手輕輕搭在她肩上,柔聲對她說:「若姑娘不嫌棄,待在下傷好,便登門向姑娘提親。」那是唯一美好的回憶。她看來剛強,終歸是女子,越是剛強的女子,越是要人珍重,過剛易折即是如此。
只是沒有想到,新婚不過三月,沈岸便要納妾。
納妾其實無可厚非,大晁風俗即是如此,由皇帝帶頭,臣民紛紛納妾,你納我也納,不納不行,納少了還要被鄙視。因君瑋性喜研究皇帝的家務事,做出如下分析,覺得皇帝納妾主要因皇後身為國母,母儀天下,是天下萬民的化身。
試想一下和國母過夫妻生活時,看著她慈祥的臉,立刻心繫蒼生,辦正事時也不能忘懷政事,真是讓人放不開,只好納妾。
但究竟如何,我們也不能知道,也許只是男人色心不死,所以納妾不止呢?不過沈岸要納這一房妾,卻是為了所謂愛情,而這是唯一讓人不能容忍的事情。首當其衝,不能為宋凝容忍。
宋凝將這樁事擋了下來,借的黎庄公的勢,黎國的國威。
她坐在水閣之上,一塘的蓮葉,一塘的風,塘邊有不知名老樹,蒼翠中漫過暈黃,是熟透的顏彩,就像從畫中走出來。沈岸站在她面前,這是新婚後第三次相見,他蹙眉居高臨下看她:「你這樣處心積慮毀掉我同萋萋的婚事,你到底想要什麼?」
她放下手中書卷抬頭看他,像回到未出閣前,戰場上永遠微笑的宋凝,聲音沉沉,頰邊卻攢出動人梨窩:「我想要什麼?這句話問得妙,我什麼也不想要,只是有些東西,柳萋萋她不配得到。」
他冷聲答她:「你容不下萋萋,可知我又容得下你。」
她頰邊梨窩越發深:「沈岸,你沒有辦法不容我,終歸我們倆結親,結的是黎國同姜國的盟約。」
他臉上有隱忍的怒意:「新婚當夜我們便有約定,你我本該井水不犯河水。」
她看著自己的手,語聲淡淡:「其實本也沒有什麼,只是看著你們這樣恩愛,而我一個人嫁來這裡,孤孤單單的,很不開心。」
他拂袖冷笑:「宋凝,你還記得當初是誰提的這門親?」
他的背影在拐角處消失不見,半晌,她低頭打開手中書卷,風拂過,一滴淚啪一聲掉在書頁上,墨漬重重化開。她抬起袖子擦了擦眼睛,若無其事另翻了一頁。
不久,與姜國隔河相望的夏國國君薨逝,公子庄沂即位。兩月後,夏國新侯庄沂以姜國援助夏國叛賊為名,舉兵攻姜國。姜穆公一道令旨下來,沈岸領兵迎戰。
四月芳菲盡,天上一輪荒寒的月,宋凝在窗前立了半宿,看著月亮沉下天邊。她終歸還是不能讓他在戰場上死去,他不是可意的夫君,但半年前她一眼就看中他,他是她心中的英雄。有些人沒什麼戀愛經驗,情懷浪漫,一眼萬年,說的就是宋凝。
寅時,她將陪嫁的戰甲從箱中翻出,取下胸前的護心鏡,拖著曳地長裙,繞過花廊,一路行至沈岸獨居的止瀾院。院中婢女支支吾吾,半晌,道:「將軍他,將軍他不在房中……」
她容色淡淡:「在荷風院?」
婢女垂著頭不敢說話。
她將絲帛包好的護心鏡交到她手中:「既然他不在,這東西,便由你……」
話未完,面前婢女忽抬頭驚喜道:「將軍。」
沈岸踏進院門,天未放亮,院中幾個燈籠打出朦朧的光,他的身形被籠在一層暈黃的光影中。她聽到他的聲音,就響在她身後,僵硬道:「你在這裡做什麼?」
她轉身,亭亭立在那兒,從頭到腳打量他一番,笑了一聲。笑意未達眼睛,只是她一貫表情。
她遞給他手中布裹:「沒什麼,聽說你要出征了,過來把這個青松石做的護心鏡拿給你,這鏡子比尋常護心鏡堅固許多,前前後後救了我不少次性命,終歸我不再上戰場,煩請你帶著它再到戰場上見識見識。」
他微微皺眉,看著她,半響,道:「我聽說,這護心鏡是你哥哥送你的寶貝。」
她抬起眼睛,眼角微微上挑:「哦,你也聽說過?說是寶貝,那也須護得了人的性命,護不了人的性命,便什麼也不是。把它借給你,沒有讓你欠我人情的意思,你說得好,我們本該井水不犯河水,只是終歸你我存了這個名分,你若死在戰場上,你們沈府這一大家子人讓我養著,著實費力,誰的擔子就由誰來扛,你說是不是?」
他端詳著手中碧色的護心鏡,像一片鋪展的荷葉。她頷首欲走,他一把拉住她:「你可改嫁。」
她看他握住她袖口的手,視線移上去,到襟邊栩栩如生的翠竹。她笑盈盈的:「什麼?」
他放開她衣袖:「我若戰死,你可改嫁。」
她做出低頭沉思的模樣,半晌,道:「啊,對。」
她抬起頭來,頰邊梨渦深得艷麗:「那你還是死在戰場上不要回來了,永遠也不要回來了。」
一旁的婢女嚇得一抖,她卻笑開,眼中冷冷的。真是女孩的心思你別猜,猜來猜去也猜不明白。
世間有類姑娘,說的每句話都讓你想得非非,還有類姑娘,說的每句話都讓你非得想想。前面這類姑娘以隔壁花樓里的花魁李仙仙為代表,後面這類姑娘以宋凝為代表。
她走得匆忙,終於能留給他一個背影,端正的、高挑的、亭亭的背影。他握著那綠松石的護心鏡,望著她遠去的背影,目光沉沉,若有所思。
沈岸離家兩月。
八月中,丹桂馥郁,荷風院傳來消息,說萋萋姑娘有孕了。老將軍和夫人相顧無言。柳萋萋算是沈府的客人,家中女客懷孕,懷的是自己兒子的種,這倒也罷了,居然還是當著兒媳婦的面懷上的,著實讓二老不知道該說什麼。只是宋凝前去請安時,老夫人隱約提了一句:「終歸讓沈家的子孫落在外頭不是什麼體面的事。」宋凝含笑點頭:「婆婆說的是。」
月底,城外瞿山上的桂花開得漫山遍野,宋凝望著遠山,與陪嫁過來的婢女侍茶淡淡道:「邀著萋萋姑娘,明日一同去瞿山賞桂花罷。」
侍茶將帖子送到荷風院,柳萋萋接了帖子。
第二日,宋凝輕裝簡行,只帶了侍茶。侍茶一隻手挽了個點心盒子,另一隻手挎了個包袱皮。相對宋凝,柳萋萋隆重許多,坐在一頂四人抬的轎子里,前後還跟了荷風院里兩個老嬤嬤外帶屋裡屋外四個婢女。
宋凝笑道:「賞個桂花罷了,這麼多人,白白掃了興緻。」
打頭的老嬤嬤幽幽道:「夫人有所不知,將軍日前來信,要奴婢們好生照看萋萋姑娘,萋萋姑娘已是有了身子的人,奴婢們半點怠慢不得。」
宋凝敲著扇子不說話。
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