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川期的春天(十八)

冰川期的春天(十八)

音樂佈道在感恩節前一周的周五晚上。那時會計系統更新的第一期正在緊要關頭,愛麗絲說當晚有個要緊的派對,在辦公室里坐如針氈,不到四點鐘,就不顧了「繼子」,消失得無影無蹤。任遠本就嫌她穿花蝴蝶似的打岔太多,正好揮手任茲去,靜心處理一些bug,不知不覺時已近黃昏。他記起今晚的佈道會,知道再砸不起這個鍋,便匆匆上路,按時趕到了教會。禮拜堂一東一西兩個入口,任遠到了西邊那個入口門前,一位帥氣的小夥子向他遞上了節目單、簡介和會程。任遠往東張望,見羅如萱正在東門口內和一位老太太說話,便將那殷勤的小夥子晾在了一邊,轉身走向東門。羅如萱見任遠準時到了,舒了口氣,說不清為什麼覺得輕鬆,也許是放心他不會再出洋相,也許是放心他果然來了。任遠見羅如萱身著深青色的禮裙,頸下掛了串剔透的玉珠項鏈,優雅而不眩目,心裡暗暗叫好。他接過羅如萱遞來的節目單、簡介和會程,仍站著不動。羅如萱奇道:「你站在這裡做什麼?還不去找個位子坐下?你看人都來得那麼多了。」任遠倒覺受了委屈,問道:「難道你不是領座員嗎?不是要你領我去坐嗎?這麼大一間屋子,坐太後面了聽不清楚,坐太前面了會太吵,坐太偏了立體聲效果不強,坐太中間了出來上廁所不方便,還是你熟門熟路的領一下比較好。我可不敢在這裡亂跑亂動,免得別人又說我有病。」羅如萱想輕輕「呸」一口,但想到這是在教會,便忍住了笑說:「什麼有病沒病,今天感恩節佈道,你能不能說好聽點?你這個人好麻煩噢,你以為是來看電影看歌劇的么!算我說錯了好啦,我只是接待員,除了老幼病殘,我不領座的;就算有人說你有毛病,你便趁機撒嬌不成?你如果覺得自己不是老幼病殘,自己去坐吧。」任遠見前面座位上陳潔穎和高強建在向自己招手,便走了過去,擠在了三個孩子中間。演奏開始時,燈光暗淡下來,錚錚咚咚的鋼琴聲在禮堂里如清泉般流淌起來。偏生任遠沒有欣賞音樂的耳朵,什麼樣的華章在他聽來大抵都是一個樣兒,頂多有些可稱為「好聽」,有些不過是「熱鬧」,區別也並不顯著。他今天從一大早開始忙碌,總算將會計系統的第一步更新大致完成了,此時有些彈盡糧絕的感覺,借著暗弱的燈光,微微合上了雙眼。即感恩節的景,今天演奏的都是舒緩曲目,聽在眾人耳中心裡,便如慈母低語,又像春風輕拂,總之是讓人心曠神怡。當一首曲子奏到一半,為顯出這段樂章的靜謐,鋼琴家輕撫琴鍵,琴聲低不可聞,就在這幾乎萬籟俱寂的時候,卻傳來鼾聲一片,讓半個禮堂的人都為之動容。原來輕緩的妙音傳到了疲憊不堪的任遠耳中,卻成了催眠曲,他已在琴聲的撫慰下進入了夢鄉。陳潔穎的小女兒辛迪機靈無比,見眾人都在四顧觀望,尋找鼾聲之源,忙用手捂住了任遠的嘴。任遠被這麼一憋,頓時醒了,黑暗裡,前排還是有人迴轉過頭,用感恩節不該有的冷酷眼神狠狠瞪他。辛迪生怕任遠又睡著了,正好她兩年前開始練鋼琴,今晚來聽琴前便已將各曲目的來歷背熟,此時正好炫耀給任遠聽,便附在任遠的耳邊娓娓道來。任遠也後悔剛才出了洋相,倦意雖仍在,只好頭懸樑、錐刺股地讓自己清醒著。他轉過頭,在黑暗中尋找羅如萱,遠遠見她坐在末排座靠走廊的位子,隔了兩個位子坐著鄭麗娟,也不知她們是否聽見了自己壓倒了音樂的鼾聲。鋼琴獨奏終於結束,燈光亮起,鋼琴家謝了幕,任遠舒了口氣,知道亮光之下自己總不至於再睡死過去。聽眾享受了美妙的演奏,意猶未盡,又熱烈地鼓掌。盛情難卻,鋼琴家又從後台走出,講了一番自己慕道的經歷,又坐下來彈奏。燈光重又暗下,任遠又被瞌睡蟲緊緊咬住,心下叫苦不迭,只好輕聲囑咐辛迪使勁捏他耳朵。燈光再次亮起后,牧師開始侃侃而談,那牧師是國內大大有名的高校畢業,背著兩個博士的頭銜,一口標準的普通話,侃侃而談:「今天,和諸位分享美妙音樂的同時,也一起分享神的妙語。讓我們一起看《雅各書》中的一段:「『卑微的弟兄地位升高,就該喜樂;富足的人降卑,也該如此。因為他必會由盛而衰,就像野花一樣:太陽升起,熱風颳起,野草枯乾,花也就凋謝了,它的美麗也隨即消沒了;那富足的人,即便一切如常,最終也會這樣衰殘。』「諸位朋友,我們在感恩節重溫耶穌的使徒雅各的這番話,是不是有些悲、有些無奈呢?是不是有些不合時宜呢?諸位咀嚼之後,是不是又覺得有些太合時宜了呢?看看我們的身邊,這兩年高科技產業從天上摔到了地下,再被踏上了一隻腳,是不是有很多朋友由富足而降卑的?也許您要問,這簡直太離譜了!由富足而變得窮困,還要感到喜樂,這不是典型的沒心沒肺嗎?「但如果仔細看一下雅各用的比喻,就知道,之所以說降卑了也會覺得喜樂,這樣看似沒心沒肺的心理狀態,完全是基於對一個自然和歷史規律的充分理解,那就是,萬事萬物,都有由盛轉衰的過程,如果你不理解這本就是和野花凋零一樣,完全是一種規律,而一味用悲傷的心情和眼光去看,就會很苦痛,得抑鬱症,哭鼻子、抹眼淚、在地上打滾,甚至尋死覓活,是無濟於事的。這裡我要插一句,早在上千年前,雅各就發現野花很容易凋零,所以後來人說,『路邊的野花不要采』,它們看上去鮮艷,但不持久,太陽一出來就打蔫兒了,所以順便奉勸這裡的男性朋友,路邊的野花不要采。「好了,扯得太遠了。讓我們回到喜樂上來。感恩節是個喜樂的節日,因為我們有家人團聚,友人往來,但是從富貴到卑微,股票套牢了,公司裁員了,錢越來越少了,火雞也越買越小了,朋友也越來越少了,路邊的野花也越來越難采了,老婆甚至也要跑了,怎麼會讓人喜樂呢?「喜樂是種心情,中國以前有個文學家、政治家范仲淹,在《岳陽樓記》說道,高明的境界是:『不以物喜,不以己悲。』股票多了,野花多了,你喜悅了,這是『以物喜』,你是對因為那些身外之物的富足而感到高興。相反,這些東西沒了,你不高興,是因為自己地位的改變而不高興,是『以己悲』,追求的都是個相對很低的境界。但有沒有看到過,當我們地位降低的時候,親愛的家人會給我們安慰,好心的朋友會給我們幫助和支援,這些,不才是真正值得你為之喜悅的嗎?也許你說:『嘿嘿,我恰巧是你牧師說到的那種倒霉鬼,我高薪的工作丟了,房子貸款也付不起了,朋友都不理我了,老婆也跑了,怎麼回事呢?』那麼我要問你,當你富貴的時候,是不是心裡整天想著野草野花?是不是對朋友一毛不拔?如果你真心誠意幫助過哪位朋友,如果你無私無愧地對待家人,你真的會那麼慘嗎?「大多數情況下,我的回答是,不會!但極端的例子呢?同樣是范仲淹,說:『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引申一下,他的幸福和憂愁,是建立在天下人的幸福和憂愁上。也許朋友要說:這種人分明是精神病嘛,或者就是在自我標榜,哪裡會真的有這樣的人呢?」當然,牧師說,有這麼個叫耶穌的人,恰恰是這樣做的。任遠覺得這牧師國中語文還不錯,但思維有些破裂,一定當不了好程序員。他想起身邊的那些朋友,又覺得他講得不無道理。他不知不覺回了頭去看羅如萱,見她聽得認真,顯然沒看見自己。牧師講完道,通常是要勸募不曾信教的聽眾決志,也就是表明要信教的決心,這樣,他這佈道會就算大有收穫。這時,他結束了講道,說:「讓我們低頭默禱。我知道今天來的有虔誠的教友,也有準備敞開心扉接受主的朋友,也一定有從未接觸過福音的朋友──這些朋友,也許你來,只是為了聆聽幾段美好的音樂,也許只是為了度過一個冬日的周末,也許只是為了結交幾個生意夥伴或者房地產的客戶,也許只是為了接近我們教會裡某位美麗的姑娘……」任遠猛然一驚,心道:「聽他剛才說得雲山霧沼,以為只是嘴皮子上厲害,怎麼居然把我的來意點破了,莫非真有些法術不成?」又聽牧師繼續說:「無論最初促使你來的原因是什麼,當你享受了今晚如此美好的音樂,當你我一同聆教了神的話語,你是否心有所觸……」聽到「心有所觸」,任遠扭轉了頭,又去看羅如萱,不料只看見了鄭麗娟,而羅如萱剛才邊上的座位上,赫然坐著李傑瑞!任遠只當自己看花了眼,伸長了脖子,扭過頭再去看,可不正是!任遠光顧了去看李傑瑞,沒聽見牧師在說:「如果你今天心有所觸,感覺更貼近了主,願意再接受更多神的教導和啟示,將心交給主,讓神的話語伴隨今生,就請舉起手來!」任遠確定了那是傑瑞,便舉起手打招呼。那牧師早就注意到任遠舉止怪異,脖子像上了發條,轉動不止,只道他為自己的宣道所感而心情激動,現在又見他舉起手來,必是要決志了,便脫口而出,叫道:「這裡有一位了!」牧師信心大增,乘勝追擊,更像拍賣行里的拍賣師,叫到:「我們已經有一位朋友舉起了手,在座的其他朋友,你們再想想今天這美好的音樂,和神的話語,對我們這些矽谷中人度過這經濟的漫長寒冬有著多麼深刻的指航意義。如果你今天心有所觸,就像剛才那位朋友一樣,請舉起手來!」任遠卻渾然忘我,只想著為什麼家在中半島的李傑瑞跑到這個南灣教會來?當然是為了羅如萱。他回頭又去看,真的看到了羅如萱,正靜靜地站在離李傑瑞不遠的過道上。他心想:「不好了,他們剛才一定是坐在一起的。」究竟這有什麼不好,他也說不上來。他心裡煩亂至極,竟又伸出了手向羅如萱招呼,只希望她能看見他。那牧師又問了兩遍:「還有沒有朋友,聽了今天的佈道,心有所觸,請舉起手來!請讓我看見,舉起手來。」果然他又看見了一隻手舉起,不由大喜,叫道:「又有一位朋友舉起了手!很好,還有沒有,還有沒有哪位,請舉起手。」牧師忽然隱隱覺得不對,定睛看時,舉起手的還是剛才那位:這人搗什麼亂!但牧師招人決志到了緊要關頭,目前收穫尚不豐碩,便也顧不了許多,繼續叫道:「還有沒有,還有沒有人,心有所悟的,願意接受主的……好,又有一位朋友舉手了!」他出口又後悔了,這位「朋友」分明又是那個得了「回頭瘋」的青年。他忍無可忍,說道:「如果你心有所悟,願意接受神的拯救,請舉起手,如果你已經接受過一次,請不要舉手,如果你已經接受了兩次,請更不要舉手,如果你根本沒這個心思,請不要舉手。」這下,在座本有幾個打算舉手的,聽牧師一會兒「請舉手」,一會兒「請不要舉手」,心想原來信基督教還要腦子轉得快才行,一時沒了主意,手抬起來,卻停在了耳邊搔癢。辛迪終於發現了任遠的異樣,小聲對他說:「任遠叔叔,你已經舉了三次手了!舉多了不算數的。」羅如萱本來低了頭靜靜地聽,忽聽牧師談吐失常,抬起頭來,也終於發現了任遠的躁動不安,忙揮手讓他安靜坐好。任遠這才稍稍平息了,心裡還在想:「傑瑞來幹什麼?」牧師看出在座又有幾個人蠢蠢欲動,可惜被自己一番「不要舉手」弄糊塗了,只好叫道:「請有心向道的朋友抓住這個機會,舉起手來……」那些想舉手的生怕後面又跑出來許多個「請不要舉手」,手繼續在搔癢,只等著更確切的信號。牧師看出了苗頭,趁熱打鐵,叫道:「我再請朋友們一次,請舉起手來,再請兩次,三次,好,又有朋友舉手了,再請一次、兩次、三次,好又有朋友舉手了……」佈道結束,又唱過「三一頌」,牧師宣布散會,請剛才舉過手的人到台前一敘。任遠尚未起身,已有兩名教會骨幹向他走過來,指著講台說:「先生那裡請。」任遠緊張地問:「你們要做什麼?」一名教友笑著說:「先生剛才舉了手,就是有心決志了,我們還有個簡單的儀式,不過是跟著牧師念幾句話,不用很久的。」任遠忙道:「決志?我不決志,我要撤退……太晚了,我要回家了。」陳潔穎知道任遠斷不會因為一次聽道就會入教,剛才頻頻舉手多半是因為羅如萱的緣故,便打趣說:「你別不好意思了,大家都看見了,你舉了三次手,一定是有三倍的感動,迫不及待要決志。」任遠說:「什麼?不要開玩笑好不好?」走過來的教友沉了臉道:「決志有關信仰,是件很嚴肅的事,怎麼會是開玩笑?」陳潔穎怕收不了場,終於忍了笑對那教友說:「剛才是出了些誤會,隨他去吧。」經這麼一耽擱,任遠再回頭看去,見羅如萱和李傑瑞都不見了蹤影,暗叫不好,連忙衝出門外,險些和一個人撞個滿懷,定下腳步看時,正是羅如萱。任遠見她面無表情,又不知該說什麼了,好久才道:「今天的音樂好聽,那人講得也很風趣……」羅如萱打斷了他道:「音樂真是好聽,聽得你都睡著了,講得也一定是好得很,你一個人就舉了三次手,你怎麼洋相一次出得比一次大?」任遠說:「但我是真的『心有所悟』啊,我……」「好啦,不用說啦,其實我又不在乎你來,天不早了,你回去吧,不要讓『老婆』等急了,打你手機,這教堂里傳出狗叫來可不好聽。」羅如萱說完,頭也不回地往講台那裡去了。任遠垂頭喪氣地走出來,見陳潔穎一家還在停車場上等著他。陳潔穎問道:「怎麼樣啊?」任遠正要開口,見辛迪笑嘻嘻地在一旁支楞著耳朵,便說:「天這麼冷,你能不能讓孩子先坐進車裡?」陳潔穎笑著趕三個孩子進了車,任遠說:「這不,又砸了,她一定是生氣了。我看算了吧,本來我就覺得有些高不可攀似的。」陳潔穎驚道:「真奇怪了,你這個人不是一向最能挑肥揀瘦的嗎?怎麼一下子這麼沒信心起來了?看來是動真心了,好啊,你這鍋溫吞水,總算要冒些可愛的小氣泡了,好消息。」任遠只是一個勁兒地搖頭,似乎是佈道會裡落下的後遺症,陳潔穎故意等了片刻,算是對以前多次為他做媒失敗的懲罰,直到他長聲嘆起氣來,才笑道:「你也夠呆的,也不好好想想,如果蘇姍一點也不在乎,怎麼會顯得這麼不高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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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川期的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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