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夜深了,春澤居里靜悄悄的。
方泓墨一路行來,只見到兩個巡夜的婆子向他問好。
他進了主屋,外間有個丫鬟,正坐著打呵欠,一見他進來慌忙起身,低頭叫了聲:「大少爺。」
方泓墨點點頭,問她:「泓硯如今情況如何?」
丫鬟小聲道:「二少爺從午後睡到這會兒,一直也沒醒。只不過……」
丫鬟欲言又止,方泓墨詫異追問:「只不過什麼?」
「二少爺睡著時不時會說些……說些胡話,樣子也嚇人的很……」她聽說二少爺得的是癔症,即使守在外間也是心驚膽顫的。
方泓墨輕輕推開門。方泓硯睡著,屋裡沒點燈,一個丫鬟與兩個婆子坐在屋角,也都昏昏欲睡,聽見他忽然推門而入的動靜,她們的瞌睡立即消失得無影無蹤,起身向他問好。
丫鬟要去點燈,方泓墨讓她不用點燈了,並讓她們都出去,吩咐她們不用留在外間,回自己屋去等差遣。丫鬟把門關上后,他拎起一個圓凳,走到泓硯床邊坐下。
不是月半,從窗外照進來的月光淡淡的,但適應了屋中暗淡光線后,也能看清屋內物事。
方泓硯雖然睡著,卻睡得很不安定,削瘦且憔悴的臉上神情變幻,一時咬牙切齒,一時驚慌失措,一時又恨恨咬牙,口中說著含糊的夢話。
方泓墨俯身靠近他,側耳細聽,他似乎在與另一人說話,商量著要去謀害某人,爭了幾句后似乎是決定用毒,為著誰去準備,又說了幾句,最後他說了句「你去邀他出來」,之後再沒有異議,應是對方同意了。
方泓墨聽著不像是在謀划殺自己,亦不會是父親,否則何至於要邀「他」出來。
他起先以為泓硯是夢到與陸九說話,可後來聽他嘟噥了一句「陸九不除,是你我心腹大患。」才知他與別人商量的是要毒殺陸九。
他說陸九頻頻用父親之死的真相敲詐於他,他不能再忍,而對方亦與他同病相憐,有把柄落在陸九手裡不能讓人知道,殺了陸九才能解脫。
方泓墨凝眉注視著床上面容憔悴卻神情猙獰的泓硯,心中忽然莫名悲怮,泓硯什麼時候變成這個樣子了?
本來今生的他還有機會,要是能將他關在家裡好好戒賭,不讓他再去接觸那些會將他引入歧途的人,也許他是能改好的。
想到這一點時,方泓墨忽然醒覺,前世也好,今生也罷,原來他自己那些狐朋狗友,有許多都是通過子毅引薦的,在那之後,朋友引薦朋友,便結識了更多紈絝子弟,但子毅與那些人卻始終相交不深,偶爾出來與他們玩樂一番,也很注意分寸,不會玩的太過放縱。
前世他一直認為子毅過於古板而謹慎,只有到了重生后,自己改過自新,才覺得子毅這樣做才是對的,因而對子毅更生敬重。
直到此刻,他才恍然驚覺,也許這都是子毅刻意為之。
表叔父向父親提出解除婚約,父親對他越加生氣不滿,他為了氣父親,也就越加放縱。
不久之後,俞家與表叔父家議親,子毅還特地來向他道歉,表明若是他介意的話,就勸父親取消議親之事。
方泓墨與雲英之間本就是兄妹之誼,雖然從小就知道兩人長大后要成親的,卻一直都沒有產生男女之情,解除婚約之後的放縱只是與父親的對抗而已。
子毅既然來問他,他便對子毅表明自己毫不在意,還說更希望他們成親。子毅比他年長一歲,言行又沉穩持重,他向來把子毅當兄長般看待。如此一來,他和子毅就成親戚了,輩分還比他高一些呢。
子毅當時是十分高興的,沒多久他就與雲英成親了,方泓墨想不通,他為何還會那麼恨自己,甚至恨不得殺之而後快?
一想到平日那溫和儒雅的親切微笑下,竟隱藏著這麼深的恨意,簡直令人不寒而慄。
難道就僅僅因為婚後雲英還與他像以往那樣常常來往?
那些出遊也好,聚會嬉戲也好,大多都是許多人在一起玩,別說子毅每次必到,齊修、承廣也時常參與,極少有他單獨與雲英兩人相會的。他雖與雲英自小熟稔,也知人言可畏,更是因為對子毅的敬重,平日里極為注意避嫌。
只是到了後來,他與趙采嫣成婚之後,越發放浪形骸,雲英看不下去,找他單獨說了幾次,勸他不要如此放縱自己,他不聽勸,雲英還為此發了一通火,說到氣極時還流了眼淚,他那時有所觸動,決心回家,卻發現趙采嫣已經與泓硯暗通款曲……
他本對趙采嫣沒什麼情意,唯有泓硯的背叛之舉才讓他震驚且生憤恨,他怒極之下打了泓硯,寫下休書扔給趙采嫣,只帶著方元離開淮京城,避開所有的人,到了情緒稍微平復之後,才把自己住在何處告訴了子毅。
他從不曾懷疑過子毅一分一毫,原以為泓硯是向子毅打聽來自己所居何處,再讓陸九來劫殺自己的,可真相竟完全不同於他的推斷。
子毅在河堤邊發現泓硯的時候,怕是泓硯已經沒氣了,所以他不怕自己的秘密會泄露,將泓硯的屍體送了回來,沒想到泓硯卻醒了過來,並且還重生了。
他默默合眼,悵然嘆息。
子毅啊子毅,難道真的是你……
床上的泓硯一聲驚呼,打斷他的惆悵思緒,他猛然睜眼,見泓硯在床上瘋狂扭動,吃驚之餘急忙站起來,走近去查看他情形。
只見泓硯雙目緊閉,卻舉著雙手,似乎是在抗拒什麼人的靠近,一面口中喃喃說著夢話:「父親,我錯了我知錯了,別打我,別打我。」說著雙手用力向上猛推。
他躺在床上做出這些舉動,本來會顯得滑稽可笑,可方泓墨看在眼裡,卻只覺又驚又怒,就像親眼見到他害死父親的那一幕情形。
方泓硯又顯得手足無措,語無倫次道:「怎,怎麼辦?快去請大夫……那怎麼行?!二叔要是知道了還不……」
他漸漸安靜下來,隔了好一會兒又喝罵起來:「出去,滾出去!」一會兒又苦苦哀求,「別再來了……」
「阿晗……你別哭了……是我不對……忘了那些好不好?我……」
方泓墨立在床前,默默地看著他發作。
方泓硯突然睜開眼,瞧見床前站著一條黑影,嚇得慘叫一聲,不知哪裡來的力氣,猛然從床上彈起,一下子縮到離他最遠的角落裡,口中不停地念叨:「別找我,別找我,別找我……」
方泓墨沒想到他會突然醒來,還再次嚇到他了,他低聲道:「泓硯,是我。」
方泓硯哭了:「大哥,你怎麼又來了?求求你別來找我了……我給你燒香,替你作法事,你要什麼?你和我說,我什麼都燒給你……」
方泓墨嘆了口氣:「泓硯,別怕我,我還活著,不是鬼。」
「胡說!」方泓硯眼睛一瞪,「你不是鬼是什麼?你不是為了報仇回來的么?」
方泓墨搖頭道:「我不是為了報仇才重活這一世的。」
「那你為什麼來找我?我沒害你!」
「我想知道真相,泓硯,你告訴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