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居良策(1)
記得有人曾告訴過我,普羅旺斯的雨季與倫敦非常相似,儘管這裡的雨季似乎來得更迅猛,更集中。遙望窗外,好像六個月的雨水一下子都集中到了一起,瓢潑而下。粗粗的雨線從低沉得像要塌下的灰濛濛的天幕中墜落,打在露台的錫皮桌上濺出脆響,又順著椅背滑落下來,從狹窄的門縫流出去,在瓷磚地的坑窪處聚集,形成一個個骯髒的小水坑。櫃檯後面的婦人又點上了一支香煙,對著一排排酒瓶上方懸挂的鏡子,輕輕地吐出一縷煙霧。她的頭髮攏在耳後,像珍妮·摩爾那樣撅著嘴唇。收音機里,蒙特卡羅電台正在播送一些逸聞趣事、幽默小品,但那逗人的妙語卻註定在這間房裡引不起反響。平時,一到傍晚,這家咖啡館就會被當地工地上的工人佔去大半的席位。今天由於下雨,客流大減,只有三個沮喪的顧客:我,還有另外兩個人,像是被壞天氣囚禁的囚犯,無精打采地盼著早一點雨過天晴。「我們村還從沒下過這麼大的雨。」我聽他們中的一個這麼說,「從來沒有。」另一個鼻子噴著氣表現出不屑,對他這種氣象學家似的閒情逸緻很不以為然。「你們村遇到的麻煩,」他說,「應該是排水系統。」「哼,就是這樣,也比一天到晚都醉醺醺的酒鬼市長好多了。」於是開始了爭吵,狹隘的愛國主義精神在這裡得到體現,兩人都忠誠地維護著自己的村子,頑強地貶低著對方。詛咒和誹謗像山一樣堆在他們能想起來的每一個人和每一件事上。雙方都已拋開了一切表面的禮儀,事情鬧得越來越糟。如果按他們說的,法國的街燈是最難看的,當地居民的性格是最粗野的,甚至連這裡揀垃圾的人也是最懶惰的。這兩個男人的壞脾氣真讓人驚異,所有的事物一到他們嘴裡都變得那樣不堪。對普羅旺斯的不同看法,或者說這種分歧引起的對立令他們精力充沛、熱血沸騰;他們的聲音越來越高,胳膊逐漸抬起,祖先的名字也被扯進了這場爭執里,桌子被拍得山響,還不斷用手指戳著對方的胸口。我靜觀著事態的發展,事實上,即使是在最具有煽動性地提到一位郵遞員的妻子時,也還都是論理多於叫嚷。這兩個男人一定是某所大學的教授,總是巧妙地利用一些語言遊戲設些小圈套,出其不意地將對方絆倒。我只能寄希望於冰涼的雨滴可以澆滅他們沸騰的激情。我開車離開了這家咖啡館,轉了好大的一個圈子回來,他們仍然沒有講和的跡象,彼此怒目而視,隨時準備攻擊對方。我對這兩個時常發生些摩擦乃至衝突的村子都很熟,可現在我只能以局外人的身份袖手旁觀。看上去他們嫉惡如仇,不會包庇哪怕是一丁點的邪惡。其實,他們中的任何一方都早已無力承受這場看不到結局的爭論了。但我發現,很快,他們就又會從他們的朋友那裡汲取知識和力量,理清思路,隨後滿懷豪情地將爭論進行下去。顯然,他們中的每個人對自己所在的村子都有著深厚的愚忠。每一件大事都會起因於一個瑣碎的細節,它意味著某種類型的輕慢,不管是真實的還是想像的:麵包鋪的怠慢;一名工人半天才把他的卡車從擁擠的小衚衕里開出來;當你與一位老婦擦肩而過,她卻對你投來充滿邪惡的冷眼。這些給我們的印象似乎是這個村莊非常冷漠、缺少溫情。但是,相反,如果村民熱情好客、容易接近,那你也要提高警惕,因為這只是一種表面現象,或者說是一種假象,在你還蒙在鼓裡的時候,你的所有的**可能早已上了市政府的公告欄了。在許多人看來,如果你選擇在普羅旺斯安家落戶,那不用任何一個當地居民的影響,你就會開始憎恨和詛咒這個村莊了。首要的是地理位置的選擇,如果選在高坡上,就會失去法國南部乾冷的西北風的保護,而這恰恰塑造了壞脾氣和形形色色愚蠢的小舉動;如果住在低處,街道就會長期處於一種陰冷狀態從而使你變得憂鬱,正如村子里那些萬事通告訴你的,這憂鬱應該怪冬天流感的迅速傳播,以及其他更多的災難性的痛苦。為什麼會這樣呢?很簡單,就在五百年前,這裡曾遭遇了一場大的災難,瘟疫奪去了所有的生命。接下來就是建築學所面臨的問題了。「所有地方都被他們建造的節日場館給糟蹋了」。沒有足夠的商店,還是有了太多的商場?是沒有住處,還是有了比整個村莊還大的停車場?是讓巴黎人潮水般湧來,還是留下一條空靜的街道?換句話說,就像我一再強調的,我們的村落已經永遠不是我們理想中的村落了。在普羅旺斯短暫而寒冷的冬季,我們最大的欣慰,就是這時候不會有人來打擾我們的生活了。遊客們走了,回到他們自己的生活中去了,一直要到溫暖的季節才會回來。家裡經過一夏天的喧囂,酒窖里已空了,花園的土地凍得像岩石般堅硬,似乎正慢慢睡去。水塘逐漸乾枯,露出了濕滑的底部。呂貝隆的公眾聚會,也退化為偶爾才舉辦一次的周日午餐會。生活中那許多神秘的軌跡,全都在歲月中流逝。我為此深感困惑和不安,我無數次地回想起那早已沉淪的理想的村落,為之留戀不已。隨著時光流逝的歲月的碎片,散落去其他的村落了,以至於有時我竟渴望成為一個竊賊,好盜回那些丟失的碎片,拼湊出那永不會再來的美好時光。我的大部分老鄰居依然健在。但在遷移中,為了掩飾從前的罪孽,他們已經更名改姓,當然這不能說是不公平。村子的名字是聖博奈特一勒佛洛伊德。我之所以將住地選在這裡,是因為在宗教教歷中,聖博奈特是眾多被忽視的聖徒之一,他甚至沒有自己的聖日。所以我要為他選擇一個,正式的說法是屬於聖博里斯:五月二日,正是夏季開始的那天。聖博奈特村坐落在一個小山的山頂上,距我的住處只有十分鐘的路程。真是太近了,經常是我去麵包房買麵包,拿回家裡還是熱的。可從另一種意義上說,這距離並不太近,因為即使面對這個理想化的村落,面對它許多完美的表象,語言也顯得那麼貧乏,難以真實地再現。大多是出於好奇而不是惡意,這裡常成為流言蜚語的集散地。因為我們是外國人,我們的日常生活便會比其他人受到更多的關注。我們的客人們的所有東西都被逐一認真研究過,從石竹花到青銅擺設,甚至有他們寄回家的明信片。我們葡萄酒的消耗量,可以依那些空瓶子進行推算,如此明察秋毫既令人欽佩,又令人驚愕。不錯,其實這不奇怪,所有的一切都會有人知道的。我妻子非常想要一隻小狗,她的這個願望很快就家喻戶曉,隨後得到了滿足,我們有了好幾隻可愛的小狗。這些小狗有的是本欲被派去發揮重要作用後來剩下的,有的是雖年事已高但品種優良的小獵犬。在村子里,任何人都是沒有**的,從購買一輛新自行車,到百葉窗的顏色,都躲不開村莊里那些隱秘的眼睛。在以後的生活中,我們越來越深刻地認識到了這一點。一個普通的村子,它最核心的所在可以說是教堂。戈爾德附近的薩南科修道院是一座別具一格的建築,莊嚴雄偉,高高在上,令人敬而遠之。和這種龐然大物相比,我更喜歡那些規模小一點的建築。我對歷史的喜好也是這樣,以至於要是我做一個小偷的話,第一個目標就會是偷空聖潘特隆村的整個教堂。那是一座十一世紀的建築,精美素雅,一座又一座墓穴整齊地排列在岩石中。墓穴里早空了,也許因為那都是為十一世紀的人們量身訂作的場所,所以顯得小巧玲瓏。與那個時代的人們相比,我們個個都像是巨人,已不適合那樣的居所了。對於今天的人來說,似乎更認同那種相互分離、寬敞舒適的墓地。追蹤著傳統的腳步,這座教堂便成為了這村落里最靚麗的一道風景,這裡的居民都不能不被它們那永恆的氣勢所震撼。但是,我們中的另一些人似乎不願苟同我們的看法,他們更喜歡落日的景色,更欣賞北部的旺圖山。山坡上土地肥沃,草木崢嶸,葡萄樹、橄欖樹和杏樹跌宕錯落;山頂在炎熱的夏天會呈現出奇異的白色,好像覆上了厚厚的白雪,其實那只是裸露的山岩的顏色,是雪白的天然石灰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