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居良策(2)

山居良策(2)

夜幕降臨,陽光灑落在山頂上,岩石泛起玫瑰色的光暈,像一個巨大而柔軟的海綿墊。光線漸漸暗去,日影斜斜地拖在地上,越來越深,越來越長。在這裡看落日比在村裡咖啡館的露台上別有一番感覺。要是有一個法國人告訴你,他的家鄉為文明生活做出了多麼大的貢獻(當然你可能並不贊同這一點),同時給你拉出一個目錄的話,那麼咖啡館一定會被列入。咖啡館已經成為法國人生活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是他們認為理應存在的東西。在法國,不論在哪裡,你永遠都能看到咖啡館。如果問問來自英國和美國的訪問者對法國的印象,那麼遲早——在他們想到了與城市迥異的鄉村,它的文化,它的食物,以及所有他們能夠想到的興趣之後,他們就會說出:「當然,法國人太幸運了,他們竟然擁有咖啡館。」當然,英國人和美國人都擁有自己的酒吧、酒館、咖啡店、快餐店,甚至有法國咖啡館逼真的翻版,裡面的牆上貼著從一九二〇年起的開胃酒的大幅海報,桌子上擺著黃色的理查德牌煙灰缸和用長麵包製成的三明治,報紙則高高掛在樹枝上。但是,無論如何,只有在法國,你才能找到真實的感覺,才能找到氣味、聲音、習俗、服務完全法國韻味的組合,才可以感受到時光流逝后令人傷感的氛圍。那一切,不是表象,而是咖啡館所以成為咖啡館的神韻所在。但有一點你得承認,面對諸多的細微特徵,除了一兩點最基本的共同點以外,巴黎的二蒙葛咖啡館同呂貝隆的鄉村咖啡館之間,已經很難再找到一些相同之處了。你只有獨具慧眼,才能體會到鄉村咖啡館那雋永悠長的韻味。首先,你得一個人去。說實話,侍者的脾氣可能不太好,甚至會怠慢你,讓你為一杯咖啡經歷漫長的等候,這類事情不值得你大驚小怪。你走進來,告訴侍者你需要什麼,然後就可以在你的座位上一直待下去,想待多久就待多久。沒有人會在你身邊轉悠,好等你走開來佔據你空出來的位子。不論你在這裡待多久,你都是受歡迎的。你可以去讀一份報紙,寫一封情書,做一個白日夢,或者搞一個宏大的計劃,甚至可以把咖啡館變成辦公室,自由自在地實施運作你的商業計劃。我經常看到,一個巴黎人每天早上夾著公文包,九點鐘準時到達小酒杯咖啡館,俯瞰著蒙帕納斯林陰大道,在咖啡桌前度過一整天的時光。我曾經非常嫉妒這裡的人,以及這種有著五十英尺酒吧和侍者的辦公室。如果誰沒有手機,咖啡館會有人大聲叫他們的老主顧去後面接電話,甚至幫他們應酬和安排約會。這種方式令我感到舒服,因為這種新鮮的服務的確值得人去享受。一家咖啡館,不論它規模怎樣,另一個值得讓人稱道的,是它那充滿古典情調、遠離電子時代的無拘無束的享受方式。在這裡,時間顯得那麼充裕,你可以隨意地讀讀書,你也可能被看成個任何方面都不同尋常的業餘愛好者。來咖啡館的基本上都是當地人,偶爾會有幾個遠方的客人。你幾乎一眼就可以區分開他們。遠方的客人總是正襟危坐,靜候侍者的服務。當地人則一進門就會大聲發布他們的命令,如果侍者對他們很熟,甚至不用說話,只簡單地點點頭或發出點聲音,侍者就會對他們的需要心領神會。你來到這裡,就會如我般同樣地發現,這裡的人顯然要比電視里的人們更有意思。打個比方說,如果你想了解蒼蠅,那麼就該去看落在咖啡館里的蒼蠅,因為那裡是觀察它的最好的地方。每天早上,第一批上門的,是那些裝修業的工人。他們進來時,剛被擦拭的地面還沒有干,室內散發著潮濕的氣息。電動工具的震動聲伴著香煙的裊裊煙霧,伴著牆壁倒塌濺起的灰塵,開始響起來。他們衣著不整,就好像他們已經辛苦工作了一整天。他們的雙手因常常搬運兩百磅的巨石而變得強健,像砂紙般粗糙。他們的臉龐在冬天顯出本色,而在夏天則好像被陽光灼傷一般黑里透紅。令人驚奇的是,不管施工環境多麼惡劣,工作本身多麼危險,他們卻幾乎個個都是幽默高手。每當他們完成工作離開的時候,那豪爽的笑聲也會隨之而去,咖啡館一下子就掉進了一種虛假的寂靜中。可用不了多長時間,那些將咖啡館作辦公室的人們就會來接班了。他們像在阿普特或者卡瓦永一樣,穿著乾淨的夾克衫和熨得筆挺的長褲,公文包規規矩矩地擺在桌子上。他們在商務活動中形成的莊重、謹慎和全神貫注的風格,和那些粗獷剽悍的裝修工們有著巨大的反差。他們不時看看手錶,在方格紙簿上作著標記,每吃一口食物,就輕輕撣去掉落在大腿上的細碎的麵包屑。由此就能感覺到,他們的辦公室會是多麼乾淨。每天第一個來咖啡館的女人,是鄰村美容美髮店的老闆。她頭髮剪得很短,染著時下最流行的那種粉紫的顏色。我想,她每天一定是花了很多時間將她的頭髮弄得蓬亂,才滿意地出門。她的肌膚嬌艷動人,泛著一層光澤,一定是Lancome(蘭蔻,化妝品品牌)的功效所致。在這樣晨露未乾的早上,她的大眼睛清澈、靈動,不像一般習慣早起的人那樣倦怠無神。她要了杯加了少量牛奶的咖啡,安靜地握著杯子,好像已全心進入了《哈羅》(一本雜誌)的第一個故事,想像著某一天可以將她的手放在約克公爵夫人的頭髮上。她那粉紫色的頭髮披散下來,映出淡淡的玫瑰紅。當她離開的時候,總是邁著細碎的步子,看上去令人暈眩,在身後留下一段長長的寂靜。這時來喝酒可能是早了點。但對於運啤酒的卡車司機來說,卻不是這樣。卸下那些裝滿啤酒的小桶后,他總會要一大杯冰鎮啤酒。只有那種涼得沁透心肺的啤酒,才令他滿意。他用手背擦一下嘴,喃喃自語地離開咖啡館,準備趕早將貨物運往下一個目的地。餐桌擦乾淨了,玻璃杯擦乾淨了,收音機也調好了台,音樂一下子傾瀉了出來,充滿了整個空間,不是那種鏗鏘震耳的法國打擊樂。最後,恢復了事務性的日常議程。人們彼此試探著,伸出兩根手指,彬彬有禮地點頭,然後帶著他們的指南手冊臨窗坐下。他們的穿著像是浪跡四方、久歷風塵的旅行者:帶著風帽的厚夾克,可以應付各種不測風雲;腹部捂得嚴嚴的。這才開始了一半的早晨,對於他們可能是太早了,但對於鄉村老人們的四重奏來說又不算太遲。這四位老人的年齡相加恐怕得超過三百歲了,他們是咖啡館的第二批客人。給他們端上來的,是那種粉紅色的葡萄酒,倒在沒有把手的平底玻璃杯里。當然,還有belote(盛行於法國民間的三十二張紙牌遊戲)。玩之前,他們躲在平底帽下的四個腦袋像烏龜似的轉動著,觀察著陌生人。這些老人屬於老一輩的旅行家。他們沉迷於普羅旺斯的聲望,經常地因他們那廢棄不用的穀倉和粗糙貧瘠的小塊土地所出售的價格而驚喜:一場意外的事故使他們損失了二十五萬法郎,而那座非常普通的房子又讓他們花了五十萬法郎,或許還要多些,然後安裝家用潔具和供熱設施耗盡了他們的全部財富。真見鬼,他們對此極為不滿,這世界變化太快了。這四個裝備著滑膛槍的步兵繼續玩起了他們的紙牌。這時候,咖啡館里最引人注目的人物——老闆娘出現了。這是個搞不清確切年齡的中年女人,戴著一副特大號的、像鸚鵡的棲木那麼大的耳環,袒胸露背。她是我在馬賽的一家酒吧發現的。當時,我一直偷偷地觀察著她,她穿著奪目的虎皮條紋緊身褲給老顧客們斟酒,一邊親切地同他們調戲,一邊大聲地辱罵他們。那時我就想,這個女人天生就是來開咖啡館的。而當我知道她的名字時,我發現這事情顯得更巧了,她的名字就叫樊妮(Fanny美國俚語,意思是屁股)。這個名字實在太妙了,讓人不禁聯想到走廊另一端樹陰下的法國滾球球場,這是個眾目聚焦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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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返普羅旺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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