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理解」而做/汪力
去四川省威遠縣拍攝《三聯公司為何解體》一片之前,我從來沒有涉足過此類題材,所以心裡沒底,便徵詢製片人的意見。製片人說,儘管已知的信息還很少,但他感覺這個題材很有衝擊力。於是,便有了我和邢旭東的威遠之行……「人」字,一撇一捺,頭略為上昂,顯示出人的不屈和尊嚴。當年倉頡造這「人」字時,想必本意也是如此。然而,現實社會裡活生生的人卻並不盡如那紙上的「人」字,迫於種種無奈,往往不得不屈尊。在我們到達威遠縣的當天下午,有兩人來訪,說是反映情況。其中一人自稱是「三聯公司事件」最大受害者——國有企業威遠瓷廠的下崗職工,他指著同伴說:這位是瓷廠的工人「王師傅」。可是,從他們掌握的內幕和提供的材料上看,很難相信他們只是下崗職工和普通工人。進一步追問,他們依然不肯透露真實身份。以後,那位「下崗職工」又多次來找過我們,但總是神秘兮兮的,每次待我打開房門后,他都要先問上一句:裡面有別人嗎?在得知沒有外人後才肯進屋,臨進屋前還總要向外張望一番,搞得跟「地下黨接頭」似的。在我們談話過程中,有時服務員進來送水,他也會顯得很緊張,總怕碰見熟人。好在這些服務員都是鄉下招來的,自然不會認得他這個「城裡人」了。直到我們在威遠的採訪全部結束了,這位「下崗職工」和「王師傅」也沒有向我們公開他們的真實身份。儘管如此,隨著採訪工作的進行,罩在他們身上的神秘面紗也漸漸地被揭開了……一天,我和攝像老邢到威遠瓷廠採訪,得知廠領導在開會,我便去會議室。在那些廠領導里,竟赫然坐著那位「王師傅」,當他的目光與我相遇時,便趕緊避開我的直視,裝出一副與我素不相識的樣子。在老邢拍空鏡時,我抽空在廠辦公室里轉了轉,猛然間,我發現一個熟悉的身影在我面前一閃,躲進了一間辦公室里,正是那位「下崗職工」。後來在採訪工人時得知,這位「下崗職工」是廠里的頭頭。再後來,這位曾誇下海口要用全威遠縣最高級轎車送我們去縣政府採訪的「下崗職工」,在得知縣主要領導對我們的採訪持抵制態度以後,便再也沒有露面了,而我和老邢依然還是擠坐在一輛人力三輪車裡,照舊昂首進入了縣政府……在三聯公司事件中,損失最為慘重的威遠瓷廠的領導和幹部對我們的採訪尚且如此謹小慎微,遑論他人。在我們的採訪對象中,上自縣領導,下至普通職工,要麼有口難言,要麼話雖出口留半句,更有甚者只用手指著財務賬目向我們打啞迷。由此可見,三聯公司這件事牽涉的幕後人在當地是多麼的權高位重,面對這樣的採訪對象,記者又能怎麼樣呢?理解,也只能理解!由於受數千年封建統治積澱的影響,使得不少國人仍然習慣於人微言輕的地位,習慣於他人「為民做主」,卻往往忽視或不敢於「自己做主」。當他們受了冤屈無法把握自身的命運時,往往會把自己的一切包括命運,依附於一種寄託乃至於一種虛幻上面。從古至今,中國的老百姓對清官的感情分外深厚,正是淵源於此,這也是我們《焦點訪談》備受歡迎、備受信賴的根本所在(儘管我們在很多事情上也是無能為力的)。這種信賴,要求我們對那些不敢直言的當事人和「地下工作者」予以理解,惟有理解也才能使我們以一種平和、客觀的心態從事這項工作。平心而論,我們每一個人都有缺陷,都有敢怒不敢言感到不平衡的時候,我如此、你如此、他如此、社會也如此;惟其有缺陷,惟其有不平衡,才使你我他、大家和社會有了促進平衡和完美的基礎和動力。在這一不斷切除人性與社會弊端的過程中,儘管《焦點訪談》不是實施手術的「刀子」,但我們可以做「磨刀石」,雖然自己切不了什麼,卻能使「刀子」鋒利,也可以使弱者活得更像「人」……1997年8月20日,《三聯公司為何解體》播出的當晚,威遠縣的一位副縣長打來電話對我說:縣政府的主要領導看了這個節目后,認為那位在前台一手操縱組建三聯公司的縣經委主任是不稱職的。該片播出的第二天,「下崗職工」在電話里說:感謝《焦點訪談》為維護廣大職工的利益所做的工作。在以後的日子裡,來自威遠縣反映情況的電話依然不斷,諸如某個企業為逃避債務實行假破產了等等……對於這些告狀,我無能為力,因為我和周圍的同事一樣,只是一個普普通通的記者,僅此而已。但願那些告狀的人也能理解我,真正的理解從來都是雙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