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行的殺手》第一章2?(1)
在葉陽的記憶中,那一天的情景總會被拖得很慢很長。他不時抬起頭,並用右手按在快要卷合上的書的書脊處。5年前,他剛剛從四川來到北京,就以那種新生才有的熱情和高考後的慣性,把自己的屁股從高中矮小的木凳上,轉移到二十多個小時的火車硬座上,最後一屁股固定在這個號稱是全國最高學府巨大的自習室中一把陳舊的三合板椅子上,不想再抬起來了。他還像過去12年如一日一樣,在閱讀和思考中獲得自己辛苦的快感。他還未體會到大城市裡的種種樂趣,不過不用擔心,已經有苗頭了。對於他來說,大學4年的一切是以一種他無法控制的加速度運行的,即使停下來后,他還帶著那種翻滾著坐完過山車后慣有的暈眩。不過,如果說所有的日子都彷彿如快速切換的蒙太奇的話,只有那一天,葉陽一直固執地認為是一個靜鏡頭、一個空鏡頭,凝固在他的想像中。所以,就讓我們慢下來,慢下來。長方形的自習室,桌子以一定的距離彼此間隔著,為中間留出空氣流動的過道。每隔七八米的樣子就會有一根地面為正方形的四稜柱,有稜有角地撐起很高的天花板。白色的柱子上可以感到無數凸起的小顆粒,讓人聯想到施工時的微風把細沙嵌在了裡面。顆粒也是白色的,只是在光下顯出或淺或暗的斑紋。柱子底部各有一個淡藍色的塑料桶,桶是鏤空的,每投進一樣東西,裡面的塑料袋就會發出一點微微的聲響,脆脆的,然後立刻消失,同扔垃圾時的動作一樣迅速。桌子是深棕色的,同白色的柱子呈現出某種對比,很光滑細膩的灰塵清爽地在桌面上滑動,沒有一絲聲響,草稿紙在一點點風中只嗖的一下就從桌子的這頭飄到那頭,桌底下的地面鋪著地板,淡黃色,很粗糙,有扭動的紋路,有磕碰的痕迹,有的地方會微微翹起,像長在上面已經乾枯了的某種熱帶矮小植物。高高的天花板似乎拉長了它與地面間的距離,每隔一定的距離便有一排管燈,懸著,關著,反射出一點藍灰色的東西,看不清。那隻水杯,讓葉陽難以釋懷的水杯,就放在斜前方的一排桌子上。透明的塑料杯,水大約放了七八成的樣子,杯麵上是一團淺淺的黃色圖案,是一隻貓,一隻溫順的黃色小貓半蹲著,貓的表情被距離搞得有些似是而非,有些怪誕,不過他很確定,那隻貓和自己手邊上的透明塑料水杯上的一隻淡黃色小貓一模一樣。陽光透過水變得濕潤,溫和地打在杯底周圍散發出淺藍色光暈的小圈子內。那張桌面在懶懶的光暈中顯出幾分誘人的波動,幾分危險的透明,甚至可以看見木板漆下幾圈木紋閃爍。她的右手放在水杯的蓋上,纖纖的細手啊,放在上面的時間很長,就那麼一直放在蓋子上面。她在看一本大開本的書,字密密麻麻的--可能是葉陽離得太遠的緣故--左手扶著書頁,頭低著,幾乎快碰到水杯了。水杯大約有40厘米高,高度同她旁邊的一摞書相當,他同時瞄了一眼自己的水杯,暗自估算了一下高度。自習室有五十來張桌子,每張桌子上都擺了許多摞書,有高有低,遠處的書顯得很小了,像硬甲殼蟲趴在那裡,不時變幻著位置。不停翻動的書發出或沉悶或清脆的聲音。她微微地抬起頭,又低了下去,像是和誰點了一下頭,或只是在想什麼,然後滿意地自我肯定了一下。由於停頓了幾秒鐘,右手從杯子上抬了起來,在空中行進。雖然只是一剎那,他還是注意得很仔細,起初顯得很慢,後來似乎加快了一點點速度,手伸進身旁的一個蠟染的藍色小布袋裡,拿出了一支筆,在空中停了幾秒鐘,然後在書頁中畫了幾條線,便把筆放在書頁中間,又將右手伸向水杯,在手指即將碰到杯蓋的時候又抽了回來,把幾根滑出的頭髮用手指卷在耳後。耳朵由於手指的觸動微微地顫了一下,幾乎看不出來。然後她把肘放在平靜如水的桌面上,手放在杯蓋上。先是掌心靠在杯沿,然後手指一點點彎曲,蜻蜓一樣伏下來,很輕很輕,杯中的水沒有一點點波動,水面穩穩地停在貓頭上方几厘米的地方。在水面與杯邊接觸的地方,光顯得很刺眼。至少在那天,時間在下午散漫的陽光中顯得很慢,桌上零星地趴著學生,頭埋在手臂圍出的一個個圓圈中。遠處的頭和書成了幾個黑點--自習室真的很大、很長--彷彿是時間舒緩的腳步踏在桌面上留下的痕迹。窗外是白楊,高大挺拔,不苟言笑的綠色植物,以一定的間距排列著,枝葉依然在相碰。已是將近秋天了,葉子綠得很濃,在穿透了幾片濃綠的葉子后,陽光也夾帶著一點綠色,透過窗子,落在她的發卡上。光溶在水裡,葉陽覺得水的顏色有了一點點改變,但味道是否也改變了呢?風吹過來,卻並沒有帶來楊樹葉嘩啦嘩啦的擺動,只有嗦嗦的聲音在葉子間傳遞。她的左手一抬,書自然地合上了。書頁錯落地疊在一起,中間夾著的筆讓整個書凸起了一塊。她從桌下拿了什麼東西,攥在手裡,低了低身,手從水杯上離開--葉陽珍藏著她的指尖與水杯若即若離的那個瞬間--把椅子往後謹慎地挪了一點兒,站起身,用手把腰間衣服上的褶皺撫平,又用右手把落在臉前面的幾根頭髮卷在耳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