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時光(3)
同時,我們已經從三間舒適的住屋裡搬進了兩間屋子,最後搬進了一間屋子,我們的什物逐漸減少,而新搬去的地方,那環境也顯得更加陰暗了。她相信了宗教,據我猜想,這是希望信仰可以恢復她的嗓子。她經常去威斯敏斯特橋路的救主堂做禮拜,每逢星期日我都得在那兒坐到巴哈的風琴樂曲奏完了,焦急地耐著性子聽F·B·邁耶牧師講道,牧師熱情激動、扣人心弦的聲音在教堂中回蕩,好像誰拖著腳步走過來的聲音。他那講道肯定是很動人的,因為有時候我看見母親悄悄地擦眼淚,這使我感到有點兒不安。我清楚地記得:我是怎樣在一個炎熱的夏天領聖餐,那個涼涼的銀杯,裡面盛著鮮美的葡萄汁,怎樣沿著一排排信徒傳遞過來;當我呷得過多時,母親的那隻手怎樣輕輕地阻止了我。而當牧師合上了《聖經》時,我又是怎樣感到如釋重負,因為這表示講道就快結束,大伙兒就要開始祈禱、唱最後的讚美詩了。母親自從信了宗教,就難得再去看她戲劇界里的朋友。那個世界已經煙消雲散,只留下一片回憶了。好像,那時候我們一直過著困苦的日子。一年的短暫時間,就彷彿是漫長無盡的辛苦的一生。當時我們生活在抑鬱寡歡的陰暗中;工作本來就不容易找,何況母親除了演唱以外什麼事都不會做,找工作就更加不容易了。像她這樣一個身材矮小、漂亮靈活的女人,在維多利亞時代奮鬥是很不利的,因為那個時代里貧富有著天壤之別,窮苦的婦女沒有其他選擇,只能幹一些粗重活兒,或者是在血汗工廠里做苦工。偶爾她也找到了幫人家領孩子的工作,但是那種機會究竟難得,況且僱用的時間又是很短的。然而她很有主意:由於曾經替自己制戲裝,她學會了一手好針線,可以為一些教友們做衣服,靠這掙幾個先令。但這點兒收入簡直不夠維持我們一家三口的生活。由於父親酗酒,戲院就不跟他按期訂合同,而他每星期十先令的補貼也就不按期付給我們了。母親這時候已經賣去了她大部分的東西。最後可以出手的只剩下了她那一箱子戲裝。這點兒東西她一直死保住不肯放,希望嗓子能夠恢復,可以重新登台。有時候,她偶爾翻箱子找什麼東西,我們就會看見一件閃亮的綉金戲裝,或是一頭假髮,於是就央求她穿戴起來。我記得,有一次她穿戴了法官的長袍和帽子,和她那衰弱的嗓子唱出一支她從前自己編寫、曾經唱紅了的歌曲。那支歌輕快活潑,是二拍子的,歌詞是:我是一位女法官,也是一位好法官。判斷案子很公平,審理官司可真行。我要教律師明白幾件事,還要讓他們看一看,女孩兒到底有多大能耐……接著,她就以驚人的瀟洒姿態,開始表演她那優美的舞蹈,一時竟忘了她的縫紉活,只顧唱另幾支得意的歌曲逗我們樂,一面還合著那些歌曲跳舞,到後來直跳得氣喘吁吁,精疲力盡。這時候她就要談到從前的那些事,給我們看一些她的舊戲單。有一張戲單上面是:特約!扮相美麗技藝超群正派喜劇女角擅長舞蹈、反串莉莉·哈利她向我們表演時,不但拿出了她自己那些輕歌舞劇的玩意兒,而且模仿她在那些所謂正派戲院中所看到的其他女演員。她每說一齣戲,總要同時扮演幾個角色:比如,說到了《神奇的十字架》,她就要扮演梅茜亞怎樣眼中閃出了神靈的光芒,走進獸圈去讓獅子吃。她還要模仿穿著五英寸高跟鞋(因為生得矮小)的威爾遜·巴雷特,學他那樣裝出祭司長的腔調宣布:「這基督教是個什麼玩意兒,我不明白。但有一點我是肯定的,那就是,既然它能夠造就了像梅茜亞這樣的女人,那麼羅馬,不,那麼整個世界都會變得更純潔了!」……她演到這裡時,可能是帶著點兒幽默的神氣,但多少是在欣賞巴雷特的演技。她具有一種直覺,永遠能夠辨出那些有真正才能的藝人。不論是談到女演員中的愛倫·泰麗,或者是雜劇廳里的喬·埃爾文,她都要分析他們的藝術。她那樣理解演戲的技巧,是出於一種本能,而也只有一個愛好戲劇的人,才能像她那樣談論戲劇。她總是講一些有趣的軼事,邊說邊表演,比如,她敘述拿破崙皇帝生平的一件事情,說他怎樣在他的書房裡踮起了腳去取一本書,這時候內伊元帥攔住了他(母親同時扮演兩個角色,但總是表演得很詼諧),說:「陛下,讓我來給您拿吧。我人更崇高。」這時候拿破崙把眉頭一皺,把臉一板,說:「什麼更崇高?應該說更高!」她總是模仿蕾爾·格溫那樣演戲,並且有聲有色地描繪蕾爾怎樣抱著她的孩子,向王宮中樓梯上探出了身子,威脅查理二世道:「給這個孩子一個封號,否則我就要扔下去摔死他!」於是查理皇帝來不及地答應,說:「好的好的!封他為聖奧爾本斯公爵。」我記得,一天傍晚,那是在奧克利街我們地下室的那間屋子裡。我發高燒沒完全好,仍舊在床上躺著。雪尼到夜校里讀書去了,家裡只有母親和我兩個人。那天下午,天已經很晚,她背對著窗戶坐著,一面讀《新約》,一面以他人無法模擬的神態表演和解說書中的故事,敘述基督如何愛憐窮人和小孩。她那樣傷感,也許是因為當時我在生病吧,但是,以前我的確不曾聽過或看到,誰像她那樣清晰動人地說明基督的為人。她談到他如何寬容和體諒一般人,談到那個女人犯了罪,那些暴徒要用石頭砸死她,基督就對他們說:「你們中間,誰是沒有罪的,誰就可以先拿石頭砸她。」她一直談到天色已經昏暗,直至點燈時才停下來,然後又接著講,耶穌怎樣使病人相信,只消摸一摸他的衣裳穗子,他們的病就會好了。她談到那些祭司長和法利賽人的仇恨妒忌,描繪耶穌如何被捕,如何在彼拉多巡撫面前顯得那樣安詳和莊嚴,彼拉多一面洗著手一面說(她用演戲的神態念這句道白):「我查不出這個人有什麼罪。」她還講,那些人怎樣剝了他的衣服,用鞭子抽他,把一頂荊棘編的王冠戴在他頭上,戲弄他,啐他,說:「恭喜你,猶太人的王啊!」這樣說下去時,她不禁流了淚。她講到西門怎樣幫著背耶穌的十字架,耶穌眼光中露出了感激的神情;她講到那個悔罪的強盜,說他跟耶穌一起在十字架上就刑時怎樣請求赦免,耶穌說:「今日你要同我在樂園裡了。」他從十字架上向下面看他的母親,說:「母親,看你的兒子啊。」接著,在臨死時的那一陣痛苦中,他叫喊著:「我的神呀,你為什麼離棄我?」講到這裡,我們倆都哭了。  [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