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結緣麒麟
曹氏賞了喬爾在琢露園附近的一所小築,喬爾一壁折了幾朵喬爾花放在瓶中一壁笑道:「此處就叫畫屏堂吧。」
成婚是日,正是十一月,秋深。她才知道,納妾之事是曹氏一人做主,李承紀並不知情。只是婚宴之上,他還是給足張家的面子走了個過場。整個晉國皇宮的人都知道,新婚之夜,晉王連畫屏堂的門都沒有踏進去過。也知道,新冊封的夫人並不受寵。
退朝之後,李承紀獨倚軒門殿長案之上,手中拿著一卷潞州來急的檄文。
「大王,王后求見。」
李承紀仍盯著眼前的檄文道:「進來。」
依人著一身靛青色華服施施而來,手中挽著一個食盒。見了李承紀,一張瑩瑩小臉上浮現出典雅的笑容,「參見大王。」
李承紀放下檄文,「王后此來所為何事?」
「大王忙於政事,但也不能不思茶飯。我命御膳房做了些幽州糕點,特地給大王送來。」
「這種小事,交給下人去做就好了,何須王后親自跑一趟。」
依人將食盒放在長案上,瞥見李承紀手中的檄文,於是一邊打開食盒一邊問:「是潞州那邊又出事了嗎?」
「戰績不佳,我軍遲遲攻不下潞州。本王決定親自率兵解潞州之圍,梁軍肯定料想不到,此戰必然出其不意。」
「大王可與李存璋大將軍商量過此事?」
「今晨朝堂之上本王已經宣布了率軍出戰的決定,李將軍表示贊同。」
「哦……」依人面上顯出一絲憂慮。
「王后……」李承紀注意到她的心思,於是溫柔地握住她的手,「你放心,本王定會平安歸來。」
依人燦然一笑,撫著李承紀的手背,「大王吉人自有天相,一定會平安凱旋的。」
「我不在的這些日子,宮中的事情就麻煩王后照管了。」
依人點了點頭,「對了,喬爾夫人入畫屏堂已經兩個月了,大王是否出征前去看望她一下,以表撫慰?」
李承紀把頭埋進長案的檄文中,「這件事情等我從潞州回來再說吧。」
十月下旬,李承紀便親自率軍援救潞州,二十九日,抵達瀘州背面的黃碾。果如其所言,梁軍毫無防範,並未派出斥候探查。李承紀伏兵於三垂崗下,趁著大霧直攻夾寨大破梁軍,徹底解除了潞州之圍,班師回朝。
「晉王此番大破梁軍,不僅解了潞州之圍,還使晉國的兵威大振,民心歸向呢!」剪水一邊泡茶一邊笑道。
在凋花訣編織的幻夢之中,她便知道李承紀戰功赫赫,驍勇異常。喬爾聽這些奉承的話已經聽得太多了,於是低眉去用已草簽逗弄著方盒中的小果子,淺淺一笑。
「王后駕到——」
喬爾掠起眼眸,立即攜了剪水上前去迎駕。只見依人一襲深藍色羅裙,在丫鬟的攙扶下緩緩而來,如柳扶風,姿態動人。常聞晉國王后典範異常,如今一見,果然名不虛傳。
喬爾與剪水見禮,依人上前將喬爾扶起身,「夫人無需多禮,我本不是中原女子,不興這些禮節。聽聞夫人在此畫屏堂久居三月,而大王忙於潞州之事,冷落了夫人。我作為後宮表率,特地代大王前來探望夫人,以示寬慰,還望夫人理解大王苦衷。」
依人沖喬爾微微地一笑,喬爾便知李承紀為何如此鍾愛她這位王后。除了她有高貴的門第之外,還是個絕世美人,心思也是極其細緻大度的。
「王後言重了,喬爾並不怪晉王。」喬爾淡淡道,「王后,日後喚我喬爾便是。」
依人拉起喬爾的手,「喬爾,你這名字倒是取得好,正和大王最喜愛的花同名。」
時光的縫隙里傳來細微的聲音:「以賣茶女稱呼姑娘,恐怕……有些失禮。不如我就喚你喬爾?」
「喬爾?」依人喚了喬爾幾聲,她才回過神來。
依人打量了畫屏堂內擺設,十分典雅幽靜,和喬爾溫潤清雅的性子十分契合。她走到案前,見桌上放著一隻小方盒,笑問:「這是什麼東西?」
「是我養的小果子。」
「小果子,這名字倒有些意思。」依人打開方盒,驀地看見盒中的蜘蛛,被嚇了一跳。
依人在丫鬟攙扶下回了永吉殿,丫鬟怒道:「那喬爾夫人是什麼意思,王后好心去看她,她竟然拿蜘蛛來嚇唬王后!」
「好了,碧衣,喬爾已經解釋過了,那是乞巧節用來烙巧果子的,她不是有意的。」
李承紀方解下披風入了永吉殿,就聽見碧衣在嚷嚷,便沒讓下人通報,只是靜靜站在門口聽。
「不行,她這是強行在狡辯,分明是看王后您不是中原女子,不知這裡的習俗,便隨意地編個瞎話來搪塞!她仗著太后喜歡她,又是重臣家眷便這般囂張。王后,這口氣您不能就這樣忍了!」
隨侍的九重公公解釋道:「大王剛回朝,這件事情您有所不知,那畫屏堂的喬爾夫人養了一隻蜘蛛,把王后給嚇著了。宮裡流言四起,都說……都說喬爾夫人是個怪人。」
李承紀挑起劍眉,「是么?我倒覺得這位夫人挺有意思的。」
忽然有人腳步匆匆上前,「報,大王,契丹的阿爾查汗王遣使臣來訪。」
碧瓦朱甍的軒門殿,李承紀獨坐高台,與契丹使臣祝酒。
「晉王殿下,阿爾查汗王此次前來求和,特地請臣獻上契丹靈獸血麒麟為禮,以表誠心。」
使臣說罷,拍了拍掌,手下便拖上來一架囚車,車內關押著渾身鎖滿鐵鏈的血麒麟。血麒麟睜開眼,一雙血目格外威厲,朝臣們紛紛引目而視。
「這匹血麒麟性情剛烈,桀驁不馴,恐不會輕易稱臣,不過聽聞晉國能人異士眾多,馴服血麒麟,應該不是問題。」
朝臣們議論紛紛,都對這匹靈獸望而卻步。
使臣得以地笑問:「泱泱大國,難道連一匹靈獸都馴服不了么?」
李承紀心知這契丹使臣是刻意拿這匹血麒麟來駁他晉國的面子,眼下監軍張成業和大將軍李存璋仍在潞州回朝的路上,除了他們二人,他沒有十分的決心可以馴服這匹血麒麟。若是朝堂之上沒有人能出手,那契丹的奸計便得逞了。
使臣的笑意更濃,李承紀起了身,九重使了個眼色低聲道:「大王,不可……」
李承紀不顧九重的阻攔,下了高台,「既然阿爾查汗王獻上靈獸,我晉國豈有不受之理,本王便來試一試。」
「晉王好膽識!來人,將血麒麟放出來!」
囚車的門打開后,血麒麟便拖著冰冷的鐵鏈匍匐前行,一雙血目直盯著李承紀。李承紀命人拿來一把劍,驀地刺向血麒麟,豈知血麒麟一聲嚎叫,將李承紀的劍死死地咬住,又伸了爪子向李承紀劈去,李承紀旋身幾迴避開,指間流出點點鮮血。
「大王!」九重衝上前來,「快將這孽畜關起來!」
早朝退後。依人匆匆地徘徊在軒門殿門口,太醫方替李承紀處理傷口後退下,她便急迫地衝進了殿內。
「大王——」依人上前詢問道,「您怎麼樣了?」
李承紀將衣袖捋好,蓋住包紮的傷口,「只是一點小傷,王后不必擔心。」
「真的嗎?」
「那血麒麟雖然性子剛烈,兇猛異常,但所幸被鐵鏈鎖著,本王只是被劃了一道口子,不是很嚴重。」
「那就好。」依人懸著的心終是放下了。
「他受傷了?!」喬爾猛然放下手中的茶盞起身,走出畫屏堂,幾步后又停下來思忖著什麼。
「夫人,您怎麼不走了?不是要去軒門殿看晉王么?」剪水惑道。
喬爾凝起煙眉,「不,現在還沒有傳出他傷勢的消息,應該只是小傷。那血麒麟桀驁不馴,他肯定是為了解燃眉之急才自己去馴獸的。以他的性子,如今在想的並不是自己的安危,而是晉國的榮辱。」
「夫人……您不曾接觸過大王,怎會這麼了解他的脾氣?」剪水有些不解。
喬爾怔了一下,「從前常聽大哥提起晉王的事情,耳濡目染,便了解了幾分。」
「那我們現在要不要去看望大王?」
「他不甚待見我,何況眼下血麒麟未馴,即使我們去了,他也不會見我的。」喬爾抿了抿唇道,「那麒麟現在關在何處?」
「就在琢露園旁的獸牢里。」
喬爾攜了剪水向獸牢方向去,方到了獸牢門口,把守的禁軍便交戟道:「夫人,此地關押契丹靈獸,頑劣不堪,未得大王允許任何人都不得靠近。夫人還是遠離這裡,免得無辜被傷。」
「大膽,我們家夫人可是新冊封的夫人……」
剪水話未說完,便被喬爾的聲音給蓋過:「喬爾明白幾位的難處,並不打算為難幾位。只要讓喬爾在獸牢門口替這靈獸喂些吃食,便不再相擾。」
「這……好吧,但是夫人千萬不能靠近它。」禁軍放下長戟,讓出一條道來讓喬爾進去。
喬爾入了外門,見血麒麟緩緩睜開了血目,口中流涎。剪水嚇得趕緊躲到喬爾身後,「夫人,這靈獸太嚇人了,我們還是走吧……」
「東西給我。」喬爾氣定神閑道。
剪水顫巍巍地將食盒遞給喬爾,喬爾接過食盒,在離獸牢不遠處打開,擱在地上。血麒麟嗅到桑葉香氣,立即打碎了牢門撲上前,喬爾兀地跌坐在地。
禁軍聞聲立即衝進來查看,只見血麒麟伏在地上吃著桑葉,眼神變得柔和了許多。
「大王。」禁軍一側身,竟見李承紀在旁,作揖道。
「噓。」李承紀示意眾人安靜。
血麒麟緩緩抬起獸頭,逼近喬爾,喬爾側過臉來,血麒麟竟伸出舌頭舔了舔她,然後把頭湊向喬爾,像個孩子似的撒嬌。
幾個禁軍在李承紀的吩咐下進來將血麒麟重新關進了獸牢,血麒麟並不掙扎,十分乖巧。
喬爾終於鬆了口氣,轉眼間,一隻溫潤的手向她伸來。
她抬起細密的眼帘,目光觸及李承紀的剎那仿若深水中一剎波瀾般柔軟地凝在他臉上。恍若昨日的畫面浮現眼前。
「待我傷好,我便娶你。」
喬爾的眼眸中閃爍著流光,絲絲纏綿盡在一雙眼瞳中繾綣。
「前線便傳來噩耗,梁軍異軍突起,在雞鳴山打敗晉軍,李大人率軍力敵,被亂箭射中……」
那時他戰死沙場,她還來不及將懷孕的喜訊告訴他,便成了永遠的訣別。
喬爾的心恍若墜入深水中。有的情,沉溺過,方知深淺。
而她的心早已在泯滅的幻夢中交給了欲信——她的夫君。一個為她取名、為她尋葯、為她征戰的男人。
「欲信……」
李承紀愣了一下,看來這位夫人確實是被血麒麟嚇得花容失色了,竟有些語無倫次。
俯首對花影搖動,原來都是東風在捉弄。李承紀淡漠的聲音打破了一切回憶:「夫人。」
他叫她夫人?記憶之中,欲信總是喚她喬爾,喬爾滿枝舞曼麗的那個喬爾。
冷冰冰的一聲夫人將喬爾喚回現實。
李承紀將她扶了起來。
「夫人受驚了。」李承紀鬆開她的手笑道,「適才聽聞夫人是新冊封的,想來便是張監軍的妹妹喬爾了。」
喬爾點頭。
「夫人是怎麼想到用桑葉投食的?」
「喬爾曾在古書中讀到『曠每入篁林,身攜桑葉,以馴靈獸』的句子,所以便想試一試。」
「一直聽聞喬爾聰穎,不想連膽識也是過人的。」
這五年來,她一直藉機接近李承紀。她多麼希望有朝一日他們可以回到從前,可現實卻令她大失所望。眼前的李承紀,並不認得她。
她又想起歸林正對她說的那句話:「那只是一個夢罷了。」
不錯,一切都只是一個夢罷了。她於他,不過是世間萬千女子之一。
李承紀的眉微微地上挑,「整個宮中的人都因為本王受了傷上躥下跳,唯有夫人泰然處之,以桑葉投食,著實替本王分憂,本王須得好好賞你才是。夫人可有什麼所求?」
所求?她之所求,不過是他能記得她一點點,喜歡她一點點,不要讓她被這副熟悉又陌生的臉孔打破幻夢罷了。
「除了大王安好,喬爾並無所求。」
喬爾在剪水的攙扶下離開了。
李承紀有些發怵地立在原地,琢磨著適才喬爾所說的話,驀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