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琴簫之和
李承紀與喬爾在小茶肆住了四天四夜。
每日喬爾都上山去挑曠西泉的水給李承紀熬煮葯粥,幾天下來,他的元氣恢復不少。
是日清晨,喬爾提起水桶正要上山時,李承紀接過她手中的木桶,道:「你在院中搗葯,挑水這種體力活還是本王去做吧。」
喬爾愣了一下。
時光如水,仿若醞盪出當年在夢中初見的滋味。她笑著坐在石桌前搗葯,像往昔一樣等待著欲信歸來。
李承紀從山上回來,喬爾放下手中的葯,望著滿身山泥的他。
「我在曠西泉邊看到大片喬爾盛放,便采了幾朵回來,放在屋中。」
李承紀折了一朵戴在她耳邊,喬爾微微一笑,撫著耳邊的花輕揚朱唇,話未說出口便落回了腹中。
哪怕他沒有關於欲信的任何記憶,只要能一直和他在一起,在萬馬奔騰中守在他的身後,守候著他,那便夠了。
「大王!」張成業帶著監軍奔來,翻身下馬道,「大王,臣救駕來遲,致使大王受傷,請大王賜罪。」
李承紀一拂衣袖,「張監軍不必自責,多虧了喬爾,本王並無大礙。李存顥的餘黨抓住了沒?」
「當日大王和喬爾漏夜未歸,正值李嗣源大將軍回朝,所以耽擱了些。臣帶領監軍出宮,與李存顥餘黨狹路相逢,將他們盡數緝拿,正等待大王發落。」
「李存顥死有餘辜,他的餘黨自然也照著例法處置,該怎麼辦不用本王多言了吧?」
「臣等明白。」張成業畢恭畢敬地做了個揖道,「此處簡陋破蔽,還請大王儘快隨我等回宮。」
喬爾隨李承紀回宮后,又被曹氏火急火燎地請去了霧凌殿,安撫再三,才放下了心。
「既然沒什麼大礙,殺了那些刺客便是。」曹氏陰沉著臉道。
李承紀斂著眉,有些出神。曹氏忙問:「承紀,你怎麼了?」
李承紀抬起眼看向曹氏,「此次李存顥的餘黨趁機刺殺兒臣,肯定是早有預謀。除了兒臣身邊的心腹和少數畫屏堂的人,又有誰會知道兒臣出宮的事情。」
喬爾順勢講了下去:「大王的意思是,宮中出了李存顥的細作,居心叵測?」
曹氏聽聞這個猜測,嚇得臉色發白,「宮中向來由張監軍把守,那細作是如何混進來的?!難道是……嗣源?平日里都好好的,何故他一回朝就出了這種事情,他回朝的時間和你們出事的時間真是太巧了。」
「兒臣只是揣度猜測,現在下結論未免太早了。」
喬爾將這一番對話仔細揣摩了幾回。李嗣源這個名字如雷貫耳,他是先晉王的養子,隨晉王征戰沙場,戰功赫赫。李存顥和李存實對李承紀襲任不滿,勾結李克寧之時應該為自己留好了後路。其次,曹氏說的沒有錯,李嗣源回朝的時間和遇襲的時間太接近了,他的回朝耽擱了大哥的營救。如此說來,李嗣源的嫌疑是最大的。
「大王,太后,喬爾不揣冒昧,有一拙見。」
「你說。」曹氏道。
「大王懷疑宮中有李存顥的細作,可是敵人在暗我在明,我們只怕空手難打影。既然如此,我們何不來一記引蛇出洞,讓敵人自動現身?」
李承紀點了點頭,「你說的不錯,空手難打影,我們須得使巧勁。」
喬爾應了一聲,「大王平安回宮的消息已經傳出去了,派刺客的人一定也得到了消息。此時大王若借個契機探一探他們的反應,那懷疑對象的範圍便進一步縮小,然後再設計引蛇出洞,如此可好?」
李承紀的瞳仁由淺轉濃,深不可測,「這件事情還需商榷。」
「還商榷什麼!我看喬爾此計絕妙,就照她說的去做。」曹氏忽然開口道,「來人,著手準備家宴。」
從霧凌殿出來后,李承紀一直悶著不說話,喬爾掃了他幾眼,道:「其實大王並不十分贊成喬爾的計策,為何還要答應準備家宴?」
「我不贊成的不是你的計策,而是母后的猜論。」
喬爾眨了眨眼,「大王是指,懷疑李嗣源將軍的事?」
李承紀悠悠舒出一口氣,「嗣源他雖為父王養子,但我與他就像親兄弟一樣。我被立為世子后,他並未像李存顥和李存實那樣孤立我,反而一直隨著我征戰四方。我們從小一起長大,又共同經歷過生死,他的脾性我很了解,是不會做這種事的。只是嗣源他不似李存顥和李存實那般狂妄,他有任何心思都藏在心裡,所以自我襲任晉王后,母后一直很猜忌嗣源。」
「可是李將軍與這件事的聯繫的確很巧合,瓜田李下,易生疑竇。」喬爾轉念道,「大王不必為此事煩憂,也許真的是我們錯怪了李將軍,這件事的始作俑者另有他人。不過大王可以揪出那個細作,藉此機會消除李將軍的嫌疑,讓太後娘娘放心,不失為好事一樁啊。」
「你說的有理,眼下最重要的還是揪出那個幕後黑手。」李承紀一拂衣袖,「時間不早了,我讓九重護送你回畫屏堂歇息。」
喬爾向李承紀作揖拜別,在九重的護持下回了畫屏堂。剪水一見喬爾回來,放下剪燭芯的剪刀,上前來急道:「夫人,您終於回來了,剪水擔心死了。」
「我沒事。」喬爾一邊關上房門一邊淡淡道,「這些日子我不在宮中,發生了什麼事情嗎。」
剪水的眼珠轉了一圈,「也沒什麼特別的事情……不過李嗣源李大將軍征戰幽州歸來,生擒了劉仁恭父子,朝堂上一片讚賞聲。雖然李將軍朝堂得意,但自從您和大王平安歸來,宮裡流言四起,都說是李嗣源將軍謀划的這件事……」
「這麼快就有流言傳出來了么?」
喬爾合上窗子,走到長案邊,目色沉重,忽然抬起細密的眼帘。突如其來的刺客,瓜田李下的巧合,四下逃竄的流言,這一切似乎都將李嗣源推為眾矢之的,顯然局面已經對他形成一定的攻擊了。方才在霧凌殿她也有些迷糊了,草草地定義他為幕後之人。聽李承紀一番描述,李嗣源不是那種頭腦簡單的人,不會像李存顥一樣草率行事。若他當真要刺殺李承紀,絕不會選擇在自己回朝之日,而是會有一個精密的計劃。可是這個計劃漏洞百出,粗糲的證據直指他本人。不可能,不可能會是他。那會是誰呢?布置這樣一個計劃來構陷李嗣源,想要置他於死地的人,會是誰?
「夫人?」剪水見喬爾出神半天了,喚她道。
喬爾轉身在長案前坐下。也許是自己太多慮了,單憑李承紀那一番說辭就斷定李嗣源的為人謹慎,也未必可信。看來一切只能在那場家宴上再做論斷了。
轉眼便到了晉王宮舉辦家宴的日子,李承紀另宴請了李存璋、李嗣源兩位大將軍和監軍張成業,以及一些舊時在李存顥手下辦過事的部將。
赴宴之時已到,遲遲不見李嗣源出現。宮人來報,李將軍身體不適,已在細星殿住下。
曹氏冷哼一聲,「偏偏赴宴之時身體不適,這不是刻意迴避是什麼?」
李承紀與曹氏對視一眼,便道:「著太醫前往細星殿為李將軍診脈。」
「大王,哀家覺得應該將李將軍召來這軒門殿診脈,我們才放心,你說是也不是?」
「嗣源身體不適,母后便隨他去吧。」
「究竟是身體不適還是別有用心,大王不要被小人的奸計蒙蔽了雙眼。」
「是不是小人尚且不可論說,請母后明斷。」
「大王非要這麼護著李嗣源不可嗎?!」
堂下的朝臣都愣著說不出話來,依人見此僵硬的場景也有些發怵,忙對報信宮人道:「你快去細星殿替李將軍診脈。」
說罷又看向李承紀和曹氏道:「大王,太后,今日難得家宴,是喜慶日子,不要因為一些小事影響了心情。依人先向大王、太后祝酒一杯。」
依人端起酒杯飲下,堂下的朝臣也舉杯祝酒,形式方才稍稍緩和一些。
李承紀咳了一聲,端起酒杯敬了曹氏一杯,曹氏得了台階下,也回敬了一杯。
依人見狀,看向喬爾笑道:「聽聞喬爾夫人琴藝絕佳,不如你為我們彈奏一曲助助興?」
喬爾知道依人這是在向她搬救兵,於是欣然允諾。
細星殿外的坪堂,絲絲皎潔的月華落在一個素衣男子身上。月光勾勒出他的側臉,沉鬱的眸子間浮現點點星甸。
李缺上前作揖,道:「將軍,李缺已照您的意思,對大王稱病不宴了。」
李嗣源應了一聲,目光仍眺望著遠方的星子。
「將軍,依李缺之見,大王此番舉辦宴會,實則是為探我們的虛實。若是將軍稱病不去,只怕更加落人口舌啊。」
李嗣源的唇角浮現一絲苦笑,「李缺,你還不了解大王和太后的性情么?不論我去還是不去,這勾結李存顥餘黨的罪名早就被坐實了。」
「將軍……」李缺一時如鯁在喉。
李嗣源扶手白玉雕欄之上,「許久沒來這細星殿了。」
「李缺還記得上回將軍來此細星殿,還是個孩童,一轉眼已經十幾年過去了。」
「那時此處是世子的宮殿,只可惜時過境遷,物是人非。」俊朗的臉龐上浮現一絲憂傷,「李承紀襲任晉王,對周圍的人都起了戒心。先是存顥與叔父他們,再輪到我,所謂朝堂之上無相親,看來是真的……」
李缺喟嘆道:「將軍你對朝廷忠心耿耿,不爭名利,大王他總會明白的。」
李嗣源正準備回殿中,忽聽一陣行雲流水的琴聲傳來,琴音聲聲入耳,如陽春白雪。
軒門殿內,喬爾撥動著琴弦,彈的是漢代馬斯的《紅梅白雪》,只聽她唱道:
擱筆處,孑然生死。
自別後,不敢拈指。
惶然度此,韶光凝滯。
荒草遍地生死。
最無常應是,得而總復失。
偏灼燙心口,多情至此。
喬爾唱道「偏灼燙心口,多情至此」這一句,眸色暗淡,五年前大夢一場,她已惶然了多少個日夜,那段感情早已刻骨銘心,成為了灼燙心頭的暖流。
她挑起幾個音符,一道低沉的簫聲嗚咽,從外輕靈地跳入大殿,傳入眾人耳中。
李嗣源吹著竹簫緩緩踏進大殿,喬爾抬眼見一身素衣的李嗣源,莞爾一笑,纖細的手中輕攏慢捻,與他的簫聲相合。眾人聽得痴了。不知是琴中和簫,還是簫中和琴。
眾人皆鼓掌喝彩,李承紀也拍了拍掌,看向曹氏時,見她的臉色已不能再難看,她猛然一拍桌面。
琴聲忽然掖住,弦倏地綳斷。李嗣源的簫聲也戛然而止。
曹氏喊道:「大膽李嗣源!你不是號稱身體不適,不能來參加宴會么?怎麼有這麼好的閒情逸緻,吹簫和琴?」
李嗣源收起竹簫,向曹氏和李承紀行禮,「回太后,嗣源經太醫診脈再三,服了些葯,已經並無大礙。聽聞前幾日太后鳳體抱恙,如今可安好了?」
「哀家本安好得很,但瞧見有人蓄意謀害大王,怎麼能安好呢?」
「母后——」李承紀喝住曹氏,「您今天究竟是怎麼了?」
曹氏哼了一聲,「宮中有李存顥的餘黨,前幾日行刺了大王,張監軍前去營救之時正好碰上了他李嗣源回朝,耽擱了時間。試問天下怎麼會有這麼巧合的事情,哀家看是他蓄意謀害大王你啊!」
李嗣源立在原地並不說話。未幾,喬爾上前跪伏道:「太后所言並無道理,但是喬爾手中已有證據,可以佐證李將軍的清白。」
李承紀看了喬爾一眼,「李存顥的餘黨都被處死了,你有什麼證據?」
「大王,喬爾斗膽將當日辛味閣的小二請入了宮中,請大王宣見。」
曹氏皺起了眉頭,眼見李承紀將辛味閣的小二宣進了軒門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