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撕心裂肺
月樓開得極慢。她當然也想開快,可又擔心肚裡的孩子。看到聰山面臉怒容,她關心地問道:「你怎麼了?」
「那個女人太噁心!我一想到她,胃裡就亂翻騰。」
月樓幽幽道:「你不是喜歡順從的女人嗎?那個女人那麼柔順,你怎麼反倒覺得她噁心?你們男人的心可真難懂啊!」
「我是喜歡順從的女人,可她是個例外」。聰山厭惡地說,「她看起來就像被一百個男人睡過的樣子。」
月樓本想和他講講道理,可看他眉頭緊鎖,溫柔地道,「你開快點,心情一會就會好的。」
「那你呢」?聰山問道。
「我當然只能開這麼慢」。月樓無奈地笑笑,「誰讓我是孕婦呢?唉!孩子又怎麼會知道父母為她受的罪?」
聰山輕撫著月樓的手掌,道:「她雖不知你受的苦,但我卻知道。」
月樓緩緩,緩緩垂下了頭,感覺臉像靠著火爐般滾燙。
聰山瘋了似得把水上摩托開得飛快。摩托像犁一樣把水翻到兩邊,在中間形成一條急速延伸的白色的線。
「賤女人!你上個月還說多愛我,多離不開我,現在就找了新男人。女人的諾言簡直狗屁不如。過幾天,我一定要找她問清楚!」
他越想越氣,摩托也開得更快,抬頭一看,才發現自己已接近對岸。他沿湖岸行駛,過了一會,又朝來路駛去。
聰山仔細找尋月樓的蹤影,但卻沒有發現。這時,他看見了夢瓷。
那個男人緊緊牽著她的手。她看起來比上個月憔悴了許多,衣衫也有些不整。
她的鼻尖上有顆發光的淚珠,正瞧著自己,看來是那麼幽怨悲傷。
聰山暗忖道:「賤女人!被這個男人搞得衣衫不整,憔悴不堪。我還以為你是個純潔的貞女,沒想竟如此放蕩。我真該比這個男人還狠,直接讓你起不了床,看你怎麼去勾引男人!」
月樓在不遠處,聰山駛過去,她歡喜道:「我是第一次玩這個,沒想到竟這麼好玩!」
聰山譏諷道:「這個遊戲原本就是在追求刺激。你開得這麼慢,簡直是在浪費時間。」
月樓嬌嗔道:「你管啊!我偏要玩,看你能怎麼辦?」
她繼續開著,眼神忐忑而歡喜。
聰山陪著月樓,緩慢行駛著。夢瓷哀傷地看著他倆,眼淚如露水落下花瓣般可憐。
就著燭光,月樓正津津有味地讀著本嬰兒書。
她突然抬起頭,凝視著燭光,忖道:「我以後可不抱孩子睡覺,還要抱他呢!不知他怎麼想。」
她拿起書,走到床旁,道:「孩子以後睡覺是我抱呢?還是放在嬰兒床里?」
聰山毫不遲疑地答道:「當然是你抱。孩子的心很柔軟,但倘若得不到父母足夠的愛,就會變得陰暗,堅硬。」
月樓沉吟道:「也是,那我就抱他好了」。她又道,「那孩子長大了是我們帶呢,還是交託給娘?」
「當然是我們帶。有一句話叫『三歲看大,七歲看老』,所以孩子的家庭教育至關重要。我認為,父母應該時刻陪伴在孩子身旁,影響他、照顧他,教育他。」
月樓眉頭一挑,道:「你是說我娘人品不好,沒有文化,不能教育好她?」
聰山面上現出怒色,道:「我不是這個意思。時代在變,娘比起我們大了二十來歲,思想、思維方式,行為方式總與我們有很大區別。」
月樓堅持道:「人生短短几十年,倘若看著孩子長大,我們都四十來歲了,還能做什麼?把孩子託付給娘,我們還可以隨心所欲地做自己喜歡的事情,還可以週遊世界。」
聰山注視著月樓,一字字緩緩道:「家庭生活原本就是一日一日的重複,重複之中自有甜蜜。看著孩子長大,豈非就是父母這一輩子最快樂的事?」
月樓腦海里突然閃現出自己四五十歲時的模樣。她斬釘截鐵地道:「我堅持把孩子託付給娘。她是我的命,但我卻不想把自己的青春葬送在她手上。」
聰山站起身,憤怒地道:「這關係著孩子的命運,你難道就不能為了她委屈自己嗎?」
「孩子誰來帶當然是極重要的事情,但她是我娘,我相信她一定會照顧好惜蝶,這你完全可以放心。」
聰山猛然把茶杯摔在地上。開水濺上了月樓的腳,她疼得叫了一聲,聰山也沒有管,徑直走出了家門。
林先生喜歡寧靜,所以別業外很荒僻。今夜沒有星月,別業外亦無人家。
在無邊無際的黑暗之中行走,聰山並不覺得寂寞,悲傷,反倒感覺到一種奇異的歸屬感。
那個男人來到了夢瓷家,還讓夢瓷給他做飯。
他倒沒有強逼夢瓷,她就是這麼柔順,永遠無法拒絕別人。
男人正看著棒球賽,一邊還絮絮叨叨地和夢瓷說話。夢瓷坐得離他很遠,而他卻仿似渾然不知夢瓷的厭惡。
一聲、兩聲,三聲。
熟悉的敲門聲響起,夢瓷想也未想就打開了門。
看到聰山,她的胸中突然升起濃郁的悲傷,但在下一秒,她就下意識地去摟聰山的脖子。
夢瓷打開門的瞬間,聰山便看見了那個男人。他狠狠推了夢瓷一把。夢瓷被他推得撞在牆上,疼得眼淚都流了出來。男人霍然站起,朝聰山撲來。聰山一拳擊在他臉頰上,他的頭撞到了電視機,血流不止。
聰山揪住男人的衣領,又狠狠揍了他一拳。夢瓷膝行而來,抓住聰山的手,嘶聲道:「你這是在做什麼!他只是我朋友而已。」
聰山狠狠摑了夢瓷一掌,厲聲道:「朋友?朋友會和你去遊樂場?會和你私處一室?」
夢瓷臉上掌印宛然,緊緊抱住聰山,在他臉上狂吻道:「你不信我的話就打死我好了!」
聰山想在她的胸膛上揍一拳,但下不去手。她那緊緻的腿盤在自己腰上,手也在自己身上亂摸。
聰山掰開她的嘴,手伸進了她的嘴裡。
夢瓷仍在流淚,但她努力朝聰山笑,舌頭在他手指間靈快地旋轉……
看著聰山眼中的悲傷,夢瓷感覺有幾千幾萬根針在刺自己的心。她關心地問道:「她怎麼了?」
「我們老因為孩子的事爭吵。她的思想明明是錯的,卻固執己見,不肯改正。」
夢瓷並不想替月樓說話,但她知道,月樓若不高興,聰山自然也不會快樂,便忍痛說道:「夫妻兩人的思想本就不同,你們各自退步,協商解決才好。」
她苦澀地笑了笑,又道:「如果你和我結婚,那我全部都會聽你的。就算你要我的命,我也會毫不猶豫地給你。」
聰山親了親夢瓷的臉頰,道:「可惜她不是你。」
他嘆了口氣,又道:「其它的事我都可退讓,但這件事絕對不行。成長經歷告訴我,我的教育方法是完全正確的。她從小被人嬌慣,根本不知道孩子該怎樣教育。」
夢瓷道:「每個人都認為自己完全正確,每個人都不肯為了別人改變自己。你們是夫妻,又經歷了幾多患難,不改變又能怎麼樣呢?」
聰山捂住夢瓷的嘴,不耐煩道:「好了,我是來尋求安慰的,不是來讓你教育我的。」
他抱緊夢瓷,道:「今晚我就不走了。」
在聰山懷裡,夢瓷已癱軟。她更清楚,一個懷孕的女人是多麼渴望丈夫的關懷,也清楚,一個丈夫倘若在妻子懷孕時沒有好好照顧她,將來一定會後悔的。
想到這裡,她咬咬牙,站起身,穿上內衣,道:「你走吧!今天我陪我爸逛街,已經很累了。」
聰山撲過去,想要抱住夢瓷,但她閃到了一邊。
聰山輕斥道:「你趕快過來!再玩我就生氣了。」
夢瓷眼裡含著淚,恨恨道:「誰和你玩了?你趕快走,我看你好煩。」
聰山還待撲將上來,夢瓷已閃身入門,把自己反鎖進了房裡。
聰山狠踢著門,罵道:「賤女人!還有臉說今天陪你爹逛街呢!」
也不知他踢了多久,哭了多久,才出了夢瓷家。
今天晚上,聰山不知去了哪裡,夢瓷卻依著房門,哭得天旋地轉,撕心裂肺。
而月樓呢?
雪,
純潔雅緻的雪,
漫天飛舞的純潔雅緻的雪花中,聰山撐著傘,摟著月樓,走入了薦福寺內。
這時,她的肚子已有臉盆大小。只見她走得氣喘吁吁,臉上也有香汗滲出,但表情卻是極為喜悅的。
寺中人跡寥寥,僧人的早課聲穿過雪花,送入月樓聰山耳里,他們感覺到一種難言的空靈清透。
院內有幾株雪松,月樓看著雪松道:「積雪的雪松永遠是最漂亮的,就連月宮裡的桂樹也一定沒有它好看。」
聰山心內雖也這樣認為,嘴上卻說道:「你又不是嫦娥,怎麼知道月桂有沒有雪松漂亮?」
月樓斜了他一眼,道:「就算我是嫦娥,你也不是后羿呀!就你那體魄,難道能射下來九個太陽嗎?」
聰山在她臉上輕輕擰了一下,沒好氣地笑道:「我們是來撞鐘祈福,又不是抬杠?還是快做正事吧!」
「好!我聽你的!誰讓你是我丈夫呢」?月樓迴轉身,盈盈走向銅鐘。
聰山鼓起氣力,連敲三下。宏亮的鐘聲震碎雪花,震得月樓心裡格外甜蜜。
從鐘聲里,她聽出了他對自己和孩子的愛與期望。
月樓從欄杆上抓起一把雪,想打聰山。不料聰山猛地抓住自己手臂,將雪拂落,斥道:「你肚子這麼大了,怎麼還敢玩雪?」
月樓像做錯事的小姑娘般擺弄著衣角,道:「我也知道自己不能玩雪,可就是忍不住。懷孕的女人可真辛苦!我再也不要孩子了!」
聰山輕撫著月樓的秀髮,柔聲道:「人生原本就有諸多不如意,這也是無可奈何的呀!」
月樓看著他蹙起的眉,抿嘴一笑道:「我只是隨口說說而已,你看你又變得悲傷了。」
突然!身後有稚嫩的語聲道:「阿姨!你往這張紙上寫好自己的願望,再用紅絲帶扎到那邊的古松上,願望就會成真的喲!」
月樓迴轉頭,看見了一個小和尚。他一手拿著條紅絲帶,一手拿著紙筆,正微笑著看著自己。
她摸著小和尚的光頭,嗔道:「你這和尚可真不識眼色,沒看見我正和丈夫親嘴呢?」
小和尚壞笑道:「我正因為你在親嘴,所以才叫你呀!看到你和別人親嘴,我都有些嫉妒呢!」
月樓噗嗤一笑道:「你可真是朵奇葩」?她說著在他嘴上親了一口,接道,「你要謹記一個道理:無論多老的女人,你都應該叫她姐姐。倘若你叫她阿姨,問路她都不會告訴你的。」
小和尚撇了撇嘴,道:「像你這麼漂亮的女人,我當然願意叫姐姐。倘若讓我叫醜女人和老女人姐姐,那我一定會吐的。再說,我也不需要問路。出去時,我總和師父們一起,他們會替我問路的。」
他的衣衫原本單薄,這時已凍得鼻頭通紅,渾身發抖。月樓接過紙筆絲帶,關切道:「你趕快回去吧,姐姐會再來看你的。」
小和尚乖乖跑了回去。他關上門,又探出頭,眨著眼道:「姐姐嘴裡好香,以後一定要再來看我喲!」
月樓笑得花枝亂顫:「我一定會來的,你趕快滾進去吧!」
小和尚朝月樓做了個鬼臉,果真滾了進去。
月樓突地鄭重道:「我猜他一定是孤兒。現在戰亂頻仍,棲身於寺廟的孤兒一定不少。他們可真可憐啊!」
聰山沉吟道:「也是,倘若他不是孤兒,又怎麼會被人送到這裡呢?」
「所以說,戰爭都是罪惡的。它的開始總是因為某些組織和個人的欲求不滿。戰爭的發起者永遠不需要承擔責任,而真正活在陰影之中的永遠是普通人,甚至是他們的兒子,孫子。」
聰山柔聲道:「這種問題想想也就罷了,倘若一直鑽研,人也會瘋的。」
月樓仰起臉,長嘆一聲,道:「好吧!我們還是往紙條上寫願望吧」!她將紙條壓在聰山背上,拿起了筆。
聰山道:「你想寫什麼呢?」
月樓道:「當然是祈求菩薩保佑你和孩子平平安安,健健康康啦!」
聰山笑道:「我還以為像你這樣的女人有什麼新奇的願望呢,沒想到和平常女人一樣。」
「人家原本就是平常的女人」。月樓嬌滴滴地說道。
她雖有時也這樣說話,但此時聰山卻感覺她的語聲更加動聽。
一個懷孕的女人無論說什麼,她的丈夫豈非總感覺比平時更加動聽?
月樓把紙筆遞給聰山:「那你要寫什麼呢?」
聰山認真道:「我希望你能平安快樂,咱們的家能幸福和睦。」
月樓把丈夫的手放在自己掌心,道:「只要我們共同努力,這個願望一定會實現的。」
「是的,只要我們共同努力,這個願望一定會實現。」
聰山拿著紙,月樓用紅絲帶紮好,把它綁在了柏枝上。
古柏上已掛滿了紅絲帶,看來就像少女滿頭的紅髮般鮮艷靚麗。
月樓道:「雖然我們都知道只這樣做願望不會實現,但還是做了。你說這是為什麼呢?」
聰山沉思半晌,道:「因為每個人都有一份對美好的期望。」
月樓凝視著滿樹絲帶,緩緩道:「是呀!世事雖無常,但倘若還有一個人有這種期望,那世界就會更加美好。」
她又轉過身,朝僧房看了很久很久,嘴角慢慢泛起了一絲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