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討厭順從
雖是下午,可林間仍很熱,還有那聒噪的蟬鳴。
月樓蹙眉道:「我最討厭蟬,它們的聲音又聒噪,又難聽。」
聰山接道:「是啊!這種聲音根本不像生物發出來的,更像某種金屬。」
「不過蟬鳴倒有一個好處,聽到它就知道夏天來了」。月樓又道,「夏天豈非就像蟬鳴一樣令人討厭?」
「其實你不必太討厭蟬鳴,它們其實是垂暮老人的悲歌」。聰山看著蟬鳴傳來的方向,頗感傷地說道。
「哦」?月樓疑惑道,「它明明那麼鏗鏘有力,怎麼是垂暮的歌聲呢?」
聰山嘆息道:「蟬在陰暗,潮濕的地下蟄伏几年,十幾年,出來不過幾天就死了。」
「每種生物都有每種生物的生命軌跡,我們不必用自己的情感憐憫誰。上天造物的時候總有他深刻的道理」。月樓淡淡地說道。
聰山沒有說話。
你又怎能期望一個寂寞的人不為月圓月缺、夏蟬冬雪感傷呢?
月樓突然興奮地指著路旁的黃菊道:「你看,好清麗啊!你會編花環嗎?」
聰山陷於悲傷無法自拔。過了很久,他才將目光緩緩移過去:「會,小時候我給我娘編過。」
月樓摘下一小束野菊,嬌笑道:「那就好,我戴上花環一定很漂亮很漂亮。」
聰山邊編花環邊道:「你可真不害臊,醜女人戴上花環也會變漂亮的。」
月樓甜甜地笑道:「是嗎?我懂你的意思。你是在說『像我妻子這麼漂亮的女人,戴上花環一定美如天仙』。」
聰山簡直要笑瘋了:「你的臉皮簡直比城牆還厚,用炮彈都打不穿。」
他把編好的花環戴到月樓頭上,她孩子般轉了兩圈。清麗的菊花襯著她雪白的臉,潔白的旗袍,讓她看起來更加明麗嫵媚,超凡脫俗。
她眨著眼道:「我是不是很迷人?」
聰山誠懇地說道:「是的。」
月樓的臉瞬而粉紅,輕盈地向荷花池跑去。
聰山看著她窈窕的背影,心裡湧起了一股悔恨之意。
「你不是要看荷花嗎?怎麼停在了睡蓮這邊?」
「睡蓮也是『荷花』,你何必那麼較真呢」!月樓撲哧一笑道,「其實呀,我並不喜歡荷花。它挺拔華貴,不可一世,睡蓮卻玲瓏精巧,雅緻可愛。」
「哦?古時的文人墨客都讚頌荷花,說它是『君子之花』……」
月樓截口道:「古來的文人皆是男人。荷花豈非就像你們男人般沽名釣譽,沾沾自喜?睡蓮豈非更像女人,嬌小玲瓏,溫潤如玉,靜靜得躺於湖面之上?」
他們正說著,突然聽到亭子里傳來一陣清脆的笑聲。
月樓轉頭一瞧,才發現亭子里竟有兩個丫鬟。她們瞧著他倆笑,也不知嘰嘰喳喳地說著什麼。
月樓笑著喊道:「你們快走開!小孩子家家的瞎瞧什麼?」
「我倆不小了,都知道你們是在談情說愛!」
月樓笑嗔道:「既然知道,還不快走!這麼不識眼色!」
「我倆偏不走,小姐難道還想打我們嗎」?丫鬟嘻嘻笑道。
月樓眼睛一轉,環住聰山的脖頸道:「我和他要親嘴了,你們儘管看吧!」
聰山有些不知所措。他可不像月樓那麼瘋狂,竟敢在人前親嘴。
「小姐好壞」!她倆捂住眼睛,一陣風似得跑開了。
她倆走後,月樓果真吻在了聰山嘴上,久久沒有移開。
月樓登上小橋,猛然問道:「你知道我在想什麼嗎?」
聰山苦笑道:「你這個多變的女人,我哪能猜到你的心事?」
她是背著他站立的,所以他並沒有看見她已紅的眼圈:「你還記得我曾經任性地跳下湖嗎?你雖身患重病,卻還跳下來救我。我當時覺得你是一個勇敢、善良,值得託付一生的男人。」
聰山道:「我當時以為你想自殺呢!真把我嚇壞了。」
月樓似是沒有聽到他說的話,幽幽道:「我從廈門回來,沒有看見你。當我踏上這座小橋時,便想起了你曾經救過我,想起了你溫暖的懷抱」。
她終於哭出聲來:「我突然發現你好像已經開始討厭我,疏遠我。我好像再也看不清你了。」
聰山慚愧地抱住她,道:「我怎麼可能討厭你呢?我看到那個男人壓在你身上時,只是因為氣壞了才會打你的。」
月樓沉默了很久,才緩緩轉過頭,用一種極輕柔極動情的語氣道:「女人的心都是玻璃做的,照顧不好就會碎。你只有悉心呵護它,它才會永遠光彩照人。」
聰山抱得更緊了:「我一定會一輩子捧好它。」
過石橋,入小樓,月樓故意把聰山拉得坐在了他第一次來這裡時坐過的椅子上,然後她像那時一樣倒了一杯茶,微笑著坐了下來。
她問道:「你記起了什麼嗎?」
聰山想了一會,搖頭道:「我還真的想不起什麼。」
月樓皺了下鼻子,輕斥道:「你第一次來這裡時,說了你的經歷和對人生,佛教的見解。你還哭了呢!我抱住你,安慰你,過了很久你才止住眼淚。」
聰山端起茶,擋住通紅的臉道:「那時我肯定讓你看笑話了。」
「哪有?難道你認為我會那樣想?我只是看你很可憐,很需要人愛罷了。」
聰山吃驚地問道:「難道你是因為看我可憐才會『照顧』我的?」
「當然不是」。月樓堅決否定了他的話,「你身上的優點讓我著迷:理性、努力、善良,聰明。」
月樓注視著聰山,緩緩接道:「或許也有一些母性的因素。女人比起男人總是更善良些。」
聰山溫柔地看著她道:「我們彼此深愛著對方,一定會過得很快樂,很幸福。」
「嗯,一定會的」!月樓使勁點著頭,道。
「我們去遊樂場吧」!月樓過了半晌,沒頭沒腦地說了這麼一句。
聰山眉頭緊皺:「等孩子生下來再去,好嗎?」
月樓嘟起嘴道:「我又不玩『激流勇進』、過山車,摩天輪和『旋轉木馬』總可以吧?」
聰山搖頭嘆氣道:「你這個刁蠻任性的婆娘,我真拿你沒辦法。」
「是吧?倘若一個男人能讓妻子服服帖帖的,那這個女人活著還有什麼意思?女人原本就該任性,才能讓家裡多姿多彩。」
「可養一個孩子已經夠煩了,如果養倆,豈不要瘋了?」
月樓輕捶著聰山的背,笑道:「我倆就是要你瘋!三個瘋子在一起,豈非很有趣?」
當時西安最大的遊樂場在咸陽湖附近,因為湖面可以布置一些遊樂設施。
經過開遠門的時候,月樓看到路前方有個小男孩。他看起來不過三四歲的模樣,身旁卻沒有大人。路上行人很多,月樓不禁有些擔心。
突然!一個騎車的賣報男生從小孩身旁駛過。他好像從男孩手裡順走了什麼東西,男孩隨即大哭起來。
月樓仔細一看,才發現男生順走的是一串亮晶晶的冰糖葫蘆。她急切地說道:「我們把男孩送到他父母身邊吧!」
他倆剛下車,賣報男生就回來了。他垂頭喪氣得把糖葫蘆還給男孩。男孩接過糖葫蘆,臉上重又現出了開心的笑容。
月樓走過去,笑著問男生:「你怎麼又回來了呢?」
男生低垂著頭道:「聽到他哭,我連心都碎了。」
月樓道:「給我兩張『長安早報』吧!」
男生雙手捧著報紙,遞到了月樓手上。月樓亦伸出雙手接過報紙,給了男生十塊錢。
男生剛拿出自己破舊的錢包,月樓微笑道:「別找零了,我最討厭零錢。」
男生皺眉道:「可是、可是……」
月樓打斷了他的話,遞給他一張便條,道:「寫個電話號,孩子滿月時我請你喝酒。你到時送個禮物不就行了嗎?」
男生爽朗地笑道:「姐姐真好。那我先去賣報了?」
「嗯,多注意身體。」
「好的,姐姐也要保重身體。」
說這些話的時候,月樓一直牽著男孩的手。她低頭一看,才發現男孩早已吃完了糖葫蘆。他的嘴角結了一層薄薄的紅色冰晶,看來憨態可掬,可愛已極,月樓不由得親了他幾口。男孩沒有躲,反倒將嘴湊了上來。他貌似已對這位阿姨產生了依戀之情。
「寶兒!寶兒」!他們身後響起了女人急迫的喊聲。
男孩聽到這聲音,立馬抽出手,朝聲音發出跑了過去。月樓轉過身,便看到一位眉目清秀,衣著樸素的青年女人。
女人抱起男孩,朝他倆走來。她深深鞠了個躬,道:「謝謝你們了。」
「不謝。你以後一定要照顧好孩子呀!這麼粗心大意可不行」。月樓叮囑道。
「我也就是一次不小心而已」。女人臉紅著小聲辯解道。
月樓認真道:「一次已夠了。倘若他被賣掉,你豈非後悔一輩子?」
女人低著頭沒有說話,抱著男孩匆匆跑了。男孩依依不捨得回頭瞧了月樓幾眼。
她做這些事的時候,聰山一直溫柔地看著她。當她親吻小男孩的時候,他的心裡突然產生了深深的嫉妒之意。他這時才發現,自己仍然深愛著她。
坐回車裡,月樓生氣道:「現在的女人可真粗心大意。如果孩子真的丟了,看她怎麼辦!」
「這也沒辦法。報紙報道過那麼多次,可總有些家長記不到心上。」
「唉!或許只有做錯了才知道後悔,但那時後悔又有什麼用呢」?月樓深深嘆息了一聲,道。
這個遊樂園和大多數的遊樂園一樣,一進門也是『旋轉木馬』。
月樓看著『旋轉木馬』,嬌笑道:「我要玩這個。」
「兩個大人玩這麼幼稚的東西?」
「你也要玩」?月樓訝然道。
聰山凝注著月樓的眼睛,微笑道:「當然。你喜歡的東西,我怎麼可能討厭」?他說完便輕輕吻在了月樓的額頭上。
夢瓷本不願來遊樂園的。這個男人話太多,舉止之間也完全沒有男人氣概。可她就是不懂得拒絕別人。
這時,她正坐在『木馬』上,聽著這個男人滔滔不絕的廢話。
也就在這時,她聽到了一個多月沒聽過的聰山的聲音。
她扭頭一看,便看見聰山吻在月樓額頭上。
月樓沒有閉眼睛,瞥見夢瓷,她便朝她微笑。聰山還在吻月樓,她離開自己唇,他頗感意外,朝她目光投處看去,就看見了漲紅臉的夢瓷。
當他看見在夢瓷耳畔說話的男人時,心裡一陣抽搐。
他忖道:「她還是找男友了。」
月樓笑著道:「嘿!暗戀我老公的女孩,你可真沒決心啊!」
夢瓷垂著頭,辯解道:「我不是女孩,也沒有暗戀你老公。」
她驀然又抬起頭,眼淚已奪眶而出,嘶吼道:「別以為誰都像你一樣愛你老公!」
她一喊,所有人都瞧到了她四人身上。
遊客們暗忖道:「這個女孩真不要臉,不過十七八的模樣,就想拆散別人家庭呢!」
「懷孕的女人,倘若男人被搶走,豈非太可憐了?她看起來並不比她差多少,還是挺有可能的。」
「這男人也太孬種了!女友出軌,還不把她踹下『木馬』?」
「他如果拋棄自己懷孕的妻子和這個年輕女人好,真該遭到天打雷劈!」
月樓思量道:「看起來她真的暗戀聰山,要不怎麼會哭呢?」
「我們玩水上摩托去吧?」
聰山怒道:「為什麼不玩『旋轉木馬』,難道你真的認為我會出軌?」
「你輕點聲呀」!月樓輕啐道,「你當然不會出軌,可她看見我們,一定會很傷心的。」
聰山睃了夢瓷一眼,道:「她傷不傷心關我們什麼事?」
聽到這句話,夢瓷的心又碎了。她從沒想到他會說出這種話,更何況是在月樓面前。
「你打我罵我我都不會生氣,但倘若你帶著她站在我面前,我一定會哭的。」
夢瓷暗道:「他既然不考慮我的感受,我何必在乎他」?她咬咬牙,想靠在這還在說廢話的男人身上,可最終還是狠不下心來。
月樓聰山坐在了夢瓷身後。月樓贊道:「你看這個女孩多嬌小,多柔順,她男友好幸福啊!」
聰山側目道:「她看起來倒是很柔順,可誰知內心怎樣呢?說不定她就是個放蕩的賤女人。」
夢瓷一直豎著耳朵聽著聰山的每一句話。他雖然不是向自己說,可自己仍能感覺到他的氣息,憶起他舌尖的觸感。
『她說不定就是個放蕩的賤女人。』
多麼輕巧的一句話!
夢瓷整個人突然垮了,就好像骨頭全部被人抽走一般。
「他怎麼能這麼想?怎麼能這麼絕情?怎麼能這麼不信任我」?夢瓷的眼淚化為碧血流入心底,終於倚在了男人肩頭。
「你怎麼能這樣說一個陌生人」?月樓嗔道。
「女人原本就該像你一樣爽直明朗,矯揉造作的女人太討人厭!」
「你既然不喜歡她,那我們走吧」!月樓憐惜地看了夢瓷一眼,拉起聰山道。
「好!再待在這裡,我恐怕就要吐了」!聰山跳下『木馬』,避瘟疫般跑到了湖邊。
月樓笑容滿面地注視著聰山,心道:他終於學會表達自己的喜怒愛憎,不再將所有的情感埋在心中了。
她一回頭,便看見了夢瓷。她這時正盯著聰山的背影,目中滿是憂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