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親情親情
聰山正扶著月樓在造型石與假山之間的小路上行走。
只見她一手撫著腹部,一手盯著只西洋表。她疼得路也走不穩,腰也彎了下來。
聰山道:「你既然不舒服,我們就回屋吧?」
月樓眨著眼道:「你知道我為什麼一直盯著表看嗎?」
「不知道。」
「因為啊……」月樓頓了一下,認真道,「我在找規律。」
「規律?什麼規律?」
「嗯……醫生說我這幾天就要生產了……」
聰山吃驚道:「那你怎麼不告訴我?」
月樓嫣然道:「我想給你個驚喜啊!」
「醫生說,如果孕婦有規律的陣痛達到3,4分鐘每次,每次持續30,40秒的時候,就該到醫院待產了;當陣痛達到1,2分鐘每次,每次持續時間在45,60秒的時候,孩子就要出來了呢。」
聰山急切道:「那你現在陣痛幾分鐘每次?」
月樓沒有說話,繼續觀察起表來。
她又觀察了很久,忽然抬起頭,不安道:「我現在已經3,4分鐘每次了……」
聰山動容道:「那我們趕快去醫院吧!可是我們應該怎麼去呢?」
月樓失笑道:「當然是開車去了,還能怎麼去?」
「車子顛簸得厲害,如果孩子半路出生可怎麼辦?」
「不可能的。」
「哦。」
月樓躺在產房裡,4月的初陽和清晨的空氣從打開的窗戶流入,流在她的身上,讓她散發著一種柔和的光輝。
這是母愛的光輝,是偉大得近乎神聖的光輝!
她感到疼痛。
強烈得就像將人塞進絞肉機里的疼痛。
脊柱就像被泡進了一池裝滿醋的湖水裡。
為什麼是湖水?
因為湖水是溫柔的,偉大的。湖水讓魚兒在自己的身體里無憂無慮的生活。
還有一種拉伸的疼痛。
如同大河流入一點點收縮的峽谷中。
還有一種點式的疼痛,主要發生在腰部,臀部和腳後跟。
椅子旁邊還有張病床,上邊放著兩個鼓鼓囊囊的大包,也不知裝著些什麼。聰山打開其中一個,取出了一隻白玉的盒子。
盒子里有把紫砂壺和兩隻紫砂茶杯。還有一個形似竹竿的翡翠桿。翡翠竿上甚至雕著精細的竹枝。
月樓微微抬起頭,把頭髮整到一邊,嬌笑道:「你可真有心,竟連茶具都帶來了!」
「你一小時不喝茶,就會不開心。你不開心,孩子生下來大哭大鬧怎麼辦?」
「難道你只會關心孩子嗎?我對你而言,豈非比孩子要重要一些?能相伴一生的唯有夫妻,父母孩子總會先我們而去。」
聰山愕然道:「孩子會先我們而去?」
「本來就是嘛。女孩二十來歲的時候會嫁人,成為別人的妻子,別人的母親。她豈非就遠離了我們,心也成了別人的?男孩也是同理。
所以說,『孩子於父母而言,永遠是過客』。
夫妻卻不同,夫妻從二十幾歲起就在一起,一直到七八十歲,在一起生活五六十年,彼此照顧、彼此扶持、彼此關懷,彼此取暖。」
「夫妻豈非比孩子重要許多?」
「你說的也很正確,那難道我們就不該投入自己的全副精力去疼愛孩子嗎?」
「當然要。無論孩子如何,他總是父母的掌中寶。」
聰山將碧綠的茶倒入紫砂杯中,香味裊裊飄散。
月樓閉起眼睛,眉梢眼角都露出微笑,那模樣就像行走在茶香滿園的江南。
她端起滾燙的茶水,竟想喝上幾口。聰山吃了一驚,竟忘記攔阻。
茶杯剛碰到她的嘴,她就驚叫一聲,瞬即離開了杯口。
聰山皺眉道:「你怎麼了?」
月樓輕撫肚子,笑道:「懷胎十月的孩子馬上出生,我都忘乎所以了呢!」
她說著從口袋取出了一隻小小的鈴鐺,鈴鐺上有條細細的紅線:「我要把它掛在孩子脖子上呢!」
「我好興奮!興奮得簡直要命!」
臨近一小時的時候,她說。
月樓突然神秘地說:「你知道我的口袋裡還有什麼嗎?」
聰山思索道:「剛才她取出來的是一個鈴鐺,裝得應該也是裝飾物吧?像她這樣的女人,裝得自然不是一般的裝飾物。」
「手鐲?戒指?腳鐲?襪子?」
月樓瞪了他一眼,笑道:「其它倒有可能,襪子就太扯了吧?」
「那是什麼?」
月樓笑著看聰山,慢慢將手伸進褲兜,慢慢取出個東西。
她是用手握著的:「你再猜猜看?」
「我不猜了。」
「你可真沒意思!」
她手裡是一個粉色的奶嘴。
「你知道我為什麼要拿奶嘴嗎?」
「你不是說不讓孩子喝牛奶嗎?」
月樓揚眉道:「我當然不會讓孩子喝牛奶。」
「那你怎麼拿奶嘴呢?」
「惜蝶倘若一出生就含奶嘴,喝起我的奶來豈非會更容易。」
聰山接過奶嘴,目光變得異常柔和:「這倒也是,可是我為什麼就想不到要給孩子準備奶嘴,鈴鐺呢?」
月樓嘻嘻笑道:「女人畢竟是女人,你們男人的心思總是沒有我們細膩。」
她此時當然很痛,但她的笑依舊明朗。
她就是這樣一個女人。
和她在一起,你所能看到的永遠是明朗,你總是會被她的快樂影響。
聰山眨著眼道:「你要不也含下奶嘴,我可從沒見過你吃奶呢。」
月樓搶過奶嘴,立刻含在了嘴裡。她嘟起嘴吸著,發出類似於小孩吸母親乳*的聲音。
「包里有沒有盒子呢」?月樓道。
「沒有,你要盒子做什麼?」
「我想把惜蝶的胎髮和臍帶收藏起來,以後交給她。」
「這麼做有什麼用呢?」
「臍帶么,臍帶是孩子與母親最初的聯繫,她生命之初的母愛與營養都由它傳送。惜蝶以後看到它,就會感知我們的愛。她看到又黃又軟的胎髮,再看自己秀美的長發,一定會特別特別特別吃驚,一定不會相信嬰兒還有頭髮。」
「她還會感嘆生命的奇妙,會更加珍惜自己的生命,努力讓自己過上更幸福的生活。」
「孩子要到晚上才能生下呢!」
臨近兩小時的時候,她說。
聰山皺眉道:「聽說孩子的身體很柔軟,可他卻要在產道忍受很久才能出生,這豈非預示著人生來就在忍受痛苦,一輩子都必將生活在苦難之中?還有,所有的嬰兒在剛出生時都會哭鬧,這一定是因為他們透明的肌膚對外界的冷暖刺激異常敏感,這豈非說明世界原本就不適合人類生活?」
「你說,倘若人能一輩子生活在子宮之中,生活在那個狹小但卻最適宜人類生活的世界,豈非會更好?
月樓噗嗤一笑,道:「你在想什麼呢?」
「人生雖有悲傷,但快樂卻比悲傷多許多許多。和暖的陽光、芳香的青草、肥沃的土壤,可愛的人們……」
「一切都那麼美好,你可真是『一葉障目,不見泰山』呢!」
「可是我說的也是事實啊!」
「你有些話的確正確,但大多數都是『鑽牛角尖的事實』,你的事實是不會被大多數人接受的。這當然也是你一直悲傷的原因」。月樓握著丈夫的手,輕輕道。
聰山一直在打哈欠,他一打哈欠眼淚鼻涕就一齊落了下來。
好像有些人一到早上九十點鐘就會瞌睡,有些人一打哈欠就會流眼淚。
不知這是為什麼?
月樓一看見聰山打哈欠就想笑,可也非常關切。
月樓道:「你上那張床睡一會吧?」
「萬一我睡著了,你有什麼事怎麼辦?」
「有什麼事我叫你不就好了嗎」?月樓說完便合起眼帘,不一會就沉沉睡去。
聰山早就想睡了,看到妻子睡著,拉上窗帘,也上床躺下。
月樓悄悄將眼睛張開一線:「他睡著了呢!」
她撫著肚子,看著丈夫恬靜的臉,綻開一抹幸福的微笑。
「我馬上就有兩個小孩了呢!到底是大小孩更疼我?還是小小孩更疼我呢?」
臨近三小時的時候,她想。
「這都四點了!你怎麼還不把孩子生下來」!聰山不知何時已開始搓手,搓得簡直快要著火了。
月樓笑嗔道:「這哪是我能控制得了的事情!醫生說初產婦至少也要十二個小時才能把孩子生出來呢!」
「要那麼長時間」!聰山的下巴幾乎掉到地上。
「可不嗎?有些人甚至要十六個小時呢!」
聰山長長嘆息了一聲,道:「這可真讓人受不了啊!」
「我都懷十個月了,你從沒這麼焦急過。現在孩子馬上出生,你怎麼反而這麼著急?」
聰山睜大眼睛道:「你難道不著急嗎?」
「當然不著急,順其自然么。不過疼痛可真讓人煩心啊!」
「你一定不愛孩子,愛的話就會希望能早看到她一秒。」
「我當然愛,可我更知道有些事是不能強求的,你就算急死孩子也不會快一秒出來。」
「可我還是急啊」!聰山把耳朵俯到月樓肚子上,說,「她是咱倆的第一個孩子。我現在都能想象到看著她長大是一件多麼愉快的事。」
月樓道:「你知道人死的時候最後看到的是什麼嗎?」
聰山想了想,道:「是最愛的人吧?比如妻子看到的是丈夫,丈夫看到的是妻子。」
「不對。」
聰山又想了想,道:「難道是自己小的時候?」
「是孩子」。月樓道,「每個人都渴望能長久的活著,可每個人都會死,人們會把對於生的渴望寄託到孩子身上。孩子活著在某種程度上豈非就等同於我們活著?」
聰山沉吟道:「也是,死亡的確是最可怕的事,不到萬不得已的時候誰也不會選擇死的。」
聰山道:「孩子總不能老是吃奶吧?我們什麼時候才能給她搭配其它食物呢?」
月樓沉著臉道:「你難道沒有看書嗎?」
聰山詫異道:「書上難道連這些也寫了?」
「自然寫了,孩子出生1-3個月添加青菜水,新鮮果汁,每次3-5ml,每日15-30ml。4-6個月可以添加含鐵多的食物,菜泥、魚泥、蛋黃、米糊、稀粥,動物血等。嬰兒腹瀉時,要推遲增加輔食的時間。」
「我不光記住了這個,還把孩子一次吃多少奶,隔多久吃一次、洗澡該怎麼洗、大小便會在什麼時候,哭都代表些什麼……諸如此類的事情也一一記住了。」
她說這些的時候,眼睛里發著光,是唯獨母親才有的輝煌燦爛的光芒!
聰山突然感覺到一種逼人的氣場從月樓的身體內部爆發出來,擠壓得自己難以呼吸。
可聰山也感覺在這種氣息里自己更容易呼吸,甚至連呼入的氣息都是香甜的。
「孩子快要生下了!」
臨近九小時的時候,聰山說。
月樓眨著眼,嫣然道:「你還記得我們相遇的時候嗎?」
「記得啊!」
他思慮萬千,前事遊船溯洄般一一展現……
那一瞬間他竟看呆了。
他也看見過許多美女,但是從來沒有看見過這樣美麗的女人。
她不光美麗,而且優雅;不光優雅,而且端莊。
她簡直像被百鳥簇擁著的鳳凰一般。
這些金子不是施捨給你的,而是借。我也不知道像你這樣的人怎麼會落到如此地步,但是我可以肯定你絕對不是沒有能力的人。
我相信你有了這些錢作為基礎,一定會擁有屬於自己的事業。
「那個時候你可真炫目啊!就像那天正午的太陽般照射得人簡直張不開眼。」
月樓撲哧一笑,臉紅道:「你說的我簡直就像觀音菩薩一樣了。」
「那天的你也不差啊!」
月樓看著他,很奇怪一個他這樣衣著襤褸的乞丐的臉怎會如此乾淨?她的眼裡充滿關懷和讚許。男人同樣看著自己,他的眼睛里沒有絲毫的畏縮與怯懦,反倒充滿了睿智和善良。
無論在什麼時候,在什麼地方,人總是強者,而狗總是弱者。
她嬌笑說:「我一直覺得我們倆簡直是絕配,天下恐怕再也沒有比我們彼此更適合的人了。」
聰山沒有回答她這句話,反問道:「你猜惜蝶和她的丈夫會如何相遇呢?」
月樓仰起頭,看著天花板,想了很久才微笑道:「春花秋月、夏蟬冬雪、長亭短亭、流觴曲水,荷燈采月。他們的相遇一定是在一個極浪漫的場景中,一定要比斷橋相遇更加浪漫。」
「孩子!孩子!多麼奇妙的一種事物啊!」
臨近十小時的時候,月樓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