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2)
幾個小時后,於堇坐著計程車回到國際飯店。她下車后,感到精疲力竭。
大廳里還是奏著同一支曲子,她心裡既焦急又煩。這曲子讓她想嘔吐。她醒悟過來,這不就是《狐步上海》里的音樂嗎?一路上的店鋪小餐館的無線電里在播放,她在計程車里,不由得移轉視線,看過去,路邊人物依舊,可是,添加了這支曲子,似乎有很多不同。戲尚未開演,真如譚吶所言,家喻戶曉了。
進了電梯,電梯在升高,她的血壓好像也同時在上升。開電梯的侍者知道今天殺人的事,一聲不響地默立一旁。她回到自己的房間,就從滬西家裡拿來的那個箱子里取出一個藥瓶,取出兩粒藥丸,合著牛奶吞下。房間里的電話鈴直響。她把血污的黑絲絨旗袍一脫,來不及去洗乾淨臉和手,就拿起電話,是譚吶。
有點奇怪,夏皮羅怎麼會讓譚吶的這個電話通過總機進來。想來是有不同尋常的事。她捏緊話筒,聽見譚吶在電話那頭焦急地說:「於堇,今天12月1日,是首演日,晚上六點鐘開始演出,現在已經五點三刻!」
於堇說:「你想必看到晚報了?」
譚吶的口氣馬上變了,聲音也低了三分:「我對倪則仁的死表示哀痛,但現在我只是想知道你的情況。」
「倪則仁死在我眼前。你想必也知道,他雖然不再是我丈夫,但我也不是鐵打的人。醫院又借故扣住我,巡捕房又把我從醫院弄走扣住,我剛從巡捕房被問完話出來,從中午到現在,那邊給了一頓豬都不吃的飯充饑!」
巡捕房審問了於堇半天,自然一無所獲,她什麼都說不出來,她只是一個不懂政治的戲子。
「那麼演出怎麼辦?」
於堇對譚吶說:「我今天無法演出。」
譚吶在電話那頭沒有吱聲。
「這不是我拆台。」於堇說。
譚吶的聲音放得很低,無線電開著,還是怕人聽見:「去香港的飛機早在你來之前就取消了,你知道的。去香港的班船,要禮拜一才有。」
「你是要我禮拜一前演兩場?」於堇肯定地說,「一場也不能演,我剛死了丈夫!當著我的面被打死的,太殘忍了!」
「我明白,我完全明白。」譚吶急了,他一急,嗓門很大,「這樣一來,今天你的演出才會成為歷史事件!新寡獻藝,藝術至上,這是何種氣派!當整個戰爭結束,人們只記得你的這次演出!不會記得倪則仁不清不楚的事。」
這個譚吶想出如此荒謬的說詞,於堇幾乎笑出聲來:「什麼歷史?」她揶揄地說,「我一個女人家,還能跟歷史沾邊。」
她擱下電話前說:「付給我的酬金,我一到香港就歸還。」
譚吶急出了汗,他掏出手帕擦臉。這蘭心二樓的臨時辦公室桌上堆有紙卷,一些信封,一些特殊客人要的票,還未寄走,椅子上堆著大衣。窗子沒有關嚴,冷風灌進來。譚吶走過去關上窗子,坐也不是,站也不是。這比他知道於堇險些被子彈射中那一刻預料的情況還糟。他想給莫之因打電話,商量個辦法,可是急得一下忘了號碼記在哪裡。這個莫之因也是急不得的人,要知道於堇撂了擔子,不知會把於堇罵得怎麼狗血淋頭。
正在這時,莫之因走了進來,後面跟著那個燕京大學的業餘演員白雲裳。他們倆聽了譚吶急急忙忙的訴苦,也不著急。莫之因到邊桌上找暖水瓶,問譚吶茶葉在哪裡。
助手在門外,邊叩著門邊問:「於堇小姐好像還沒進化妝間呢?」
譚吶幾乎要罵娘了,他對助手很不滿意,此人剛回來不久,說是國際飯店那兒人已經散了。他高聲對助手叫:「別敲這門,否則連門一道砸爛算了。」
他的手真的砸上門框,也不覺得痛。昨晚於堇對他還很特殊,不對,是他自己對她很特殊,所以,一旦他們只是劇團老闆與請來的演員,而且這演員還搗亂,他就受不了。命中注定難逃這一劫!這是他自找的麻煩,明知於堇到上海不專為演戲,還堅持請她當主角。
莫之因找到茶葉,將開水倒進兩個杯子里。遞給白雲裳一杯,自己留一杯。仍是不當一回事地看著譚吶,譚吶把氣撒在他身上:
「你來做什麼,早不來,晚不來,專來看笑話不成?你給我走開!還有你,」他指著白雲裳,「都給我走開!」
可是白雲裳坐在椅子上的神態,很有點那個發生在柏林的故事,電影《藍天使》里的那個女演員的味道,叫什麼來著———見鬼吧,她怎麼是好萊塢大牌影星瑪琳·黛德麗。
戲院里開始進人了,人們手裡拿著戲單,上面有於堇的大照片,有的人手裡還拿著晚報,似乎有意來看這個燙山芋進不了口的局面。譚吶忽然想起三十年代名電影《夜半歌聲》的插曲,把上海比作古羅馬的斗獸場,上海人就等著好戲看,死人更是好戲。
譚吶意識到自己昏了頭,事實上,他並沒有把於堇不肯演的事說清楚。莫之因憑什麼要像他一樣焦心如焚呢。電話鈴就在這時響了,他急忙拿了起來。
電話那邊竟然是於堇。
譚吶的心狂跳起來,於堇的聲音平靜:「好了,我想通了,藝術第一。丈夫人死不能復活。演戲照常。」譚吶幾乎高興得叫出聲來,她到底還是沒有辜負他的!但是於堇接下來的話卻使他驚奇得舌頭縮回去:「上半場已經來不及,讓白小姐先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