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1)
就在譚吶坐在蘭心戲院辦公桌前懸吊著一顆心時,國際飯店門口亂成一團。
不知從哪裡湧出來的男男女女,擋住於堇的視線。那些開槍人的臉早已消失。於堇只看見其中一個人,雖然戴著墨鏡,但是仍看得出來此人很年輕。她認識倪則仁時,倪則仁也是這樣年輕幹練,短短四年孤島發財夢,就把他變成一具活屍。這是第一感覺。第二個感覺是倪則仁真是在她面前死了。她顧不上看周圍的情景。眼裡只有倪則仁的胸口的三個血洞,在往外噴血。
她跪倒在他的身邊,扶起他的頭,喊他的名字,倪則仁好像要說什麼,嘴裡冒出的都是帶泡沫的鮮血。
她俯下身,聽見他嘴裡咯咯地想說話。
於堇看著他,淚水盈滿眼睛。
倪則仁的手一把抓住她,舌頭艱難地翻動:「連你也———也玩政治?」話未能說完,他臉一歪就斷了氣。
於堇突然仰天大呼,哭叫起來:「這是誰幹的,誰把我丈夫殺死了?」
開槍暗殺這種事,在上海孤島是家常便飯,大部分是76號特務乾的好事,但一般都在半夜三更。這次在大白天,中午聽到槍聲,而且是在國際飯店門口,倒是頭一回。
四周湧來更多的人,於堇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她彷彿看到擁在周圍的那些人背後,有一個穿呢短大衣的女人是白雲裳,像道影子一閃而過。
槍響后三分鐘不到,日本駐在上海的憲兵隊突然闖進租界區,七分鐘后就嚴密封鎖住國際飯店附近的幾條街,對外國人和中國人進行搜查。
一個連的日本憲兵把守住國際飯店所有的出口,推開飯店警衛,闖進客房。夏皮羅正在打電話呼叫租界巡捕房來人,卻被兩個日本憲兵用槍逼住。叫夏皮羅聽從命令,讓手下人打開每個工作間。樓外又加添了一個連的日本憲兵,把守住各個出口。
大隊租界工部局的巡捕趕來了,雙方在門口開始推推搡搡。工部局與日本駐滬當局在電話中緊急地交涉,已經進入飯店的日軍借這個機會搶時間加快搜索。但是這個飯店很大,整整二十分鐘,沒有找出什麼東西。
最後雙方都同意結論:「有惡徒白晝行兇,死者不是日本人。案子由租界巡捕房調查,儘快破案,維持治安。」大家一起撤走。
也好,於堇一邊哭一邊抱住倪則仁的屍體想,大家各取所需。這是第一個「煙幕」,她想起休伯特交代時說的話,這煙幕也太血淋淋了吧。飯店大堂里有樂隊在演奏一支久違的曲子,很抒情。於堇聽得真真切切,那是她和倪則仁戀愛時最喜歡的一支曲子,這個白雲裳還能布置音樂?不可能,一定是湊巧。
不過現在她明白了,倪則仁死在國際飯店門前,是日本梅機關的白雲裳,在指揮重慶軍統的白雲裳,借於堇之名來演一出血腥的懲奸鬧劇。白雲裳一定要讓倪則仁到國際飯店來「避難」,是犧牲一個弄不清自己角色的小漢奸,給早已摩拳擦掌的日軍一個搜查國際飯店的理由。
對今天出現這個局面,夏皮羅早就有提防。日軍有備而來,他有備而待。他知道白雲裳的注意力一刻沒有離開國際飯店,一定要在這兒弄出一個名堂。
消息遲了一步的記者在虹口撲了空,在最後一刻也趕到了暗殺現場。他們對著已死的倪則仁的屍體和抱著丈夫悲痛不已的於堇拍照。一時鎂光燈閃閃,人擠來擠去搶角度,於堇這次也不在乎被照成什麼樣了。
這場國際飯店前的人肉宴席,看來成了每個方面的大餐,而倪則仁是否同意「下水」,倒成了次要的事。重慶軍統可能真要他死,除了鋤奸懲辦,杜老闆最不能容忍他貪污經費;汪偽76號更要他死,多年討價還價,讓他們積怒在胸。他不同意投降汪偽政府反而好,反正哪方面動手,都能把租界弄成恐怖世界。
而每一方都需要於堇這個大演員在場,可以做成驚人消息,她已經能想象今晚的報紙被人搶奪一空的情景。白雲裳把軍統和76號,連警察、記者都布置周周密密,這個女人太狠心。
不過,這也是她於堇同意的,她也「利用」了倪則仁,怪不得任何人。
行,被拉上台,就演下去。她的視線之中,全是驚慌的臉,唯有她的心不慌,可是她的聲音是慌的,她的手是慌的,她的眼睛浸在淚水之中。拍照的記者被手拿筆記本的記者擠走了,各種問題向於堇扔來。
「倪則仁是不是漢奸?」有人問。
「漢奸出獄會到租界里來嗎?」於堇回答。
「他是軍統?」
她說:「軍統會被日本人放出來嗎?」
「他是什麼人?」
她盡量止住自己流淚:「他是無辜的!」
「那麼於堇女士打算怎麼辦?」
「救夫不成,我就要為他申冤。你們不是說我孟姜女千里救夫,孟姜女如何救夫的?」
記者被她的反問弄得語塞。
於堇提出進一步要求:「我現在是個寡婦,靠你們各位記者為我申冤!」
這是給記者們面子,大家都在急急忙忙地寫,雖然誰也沒弄清申的是什麼冤。
這時救護車的呼嘯聲響起來,醫護人員把記者擠開。把倪則仁和計程車夫的屍體抬走,看見於堇身上有血,醫生請她上車去醫院檢查,她說沒事。護士小姐一定要她到醫院脫下絲絨旗袍檢查一下。沒辦法,於堇只能上了救護車,車馬上就開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