玫瑰花精(三)
十幾年前的那個初夏,金笛子第一次站在那裡,一個老舊的、銹跡斑斑的鐵門前。
清晨的街道還十分安靜,一夜的雨讓這個炎熱的城市有了一絲絲的涼意。
不寬的馬路上來往的車輛還不是很多,車輛經過時,發出清晨才十分突顯的呼嘯聲。路邊只有零星的路人在行走,大都是拿了碗兒盆兒去買豆漿油條的老人或婦女,還有早起鍛煉的人喘息著從身邊跑過。
鐵門裡是一條似乎沒有盡頭的林**,不寬,也不算窄,路旁的槐樹已經開花,被風一吹,就洋洋飄撒,在地上稀疏地散落著,也散落著淡淡的花香。大門左側的草坪上,有一尊很大的雕塑,能看得出來是一個女人,腰極細、頭髮飛揚的女人。
金笛子站在那裡,帶著清晨沒有醒來的濃重睡意,呼吸著帶著霧氣和淡淡槐花味的清晨空氣。她咂咂嘴,嘴裡澀澀地難受,渾身還有一種難受的不潔感。下火車之前,車廂里的洗漱間擁擠不堪,再說,也沒有時間給金笛子洗漱,火車都進站了,她才被母親勉強弄醒了。波折的旅程讓人疲憊不堪。
那是一個漫長的旅程。
火車開動不過一個小時,突然緊急剎車,半個火車停在那冗長漆黑的隧道里。多雨的夏天,山體很容易滑坡。在這之前不久的一個月,也是屬於這個州的一段鐵路,因為連連的大雨,山體滑坡,沖斷了架在金沙江上的大橋,火車的一半就滑進了江里。笛子曾經看到母親和父親拿著州裡面的報紙,看上面報道的死亡人數,然後搖頭嘆息,抱怨這塊險惡的土地。笛子心裡第一次有了對死的恐懼。學校有學生的親屬在那次事故中喪身,據說打撈起來的時候,鼻子耳朵嘴巴裡面,全都是江底里的淤泥,那該是一種怎樣窒息的難受,想起來,都是不能夠呼吸的。而鐵路在金笛子的想像里,是兩條充滿危險的被放在生命邊緣的鋼絲線。
此刻,金笛子就感覺到自己在鋼絲線上搖晃的無助和恐懼。
火車在不該停車的地方緊急剎車。水杯倒了,熱的冷的茶水灑了出來,潑了人一身。行李架上的行李掉下來了,四處滾落,站著的人猛地跌到了別人的懷裡……一時間,一切都混亂起來,不明端倪的人立刻緊張起來,車廂里頓時一片騷動。驚慌的人們喊叫著,胡亂地收拾著自己的行李,車廂里的雞、鴨還有小豬崽,在鼎沸的人聲中竭力地嘶叫,肆意散發著自己臭烘烘的氣息和可以紛飛的羽毛。裝蘋果和土豆的背篼倒了,圓乎乎的蘋果和土豆四處滾落。那個三十幾歲的女人蹲在林立的腿之間,茫然而執著地從地上扒拉著自己能夠扒拉到的蘋果和土豆,嘴裡不時發出驚懼焦躁的叫聲。
人們擁擠著朝車廂門口跑去,嘴裡發出因為恐懼而失真了的聲音,所有的聲音混雜著,把車廂塞得沒有一絲空隙。
金笛子被母親拖著,看見金秧秧在父親的手掌之下瞪大了眼睛,看著茫然不知所以的金笛子。
金笛子被母親拽著猛走了幾步,又因為前面的擁擠而停頓下來,嘴裡發出的尖厲聲被鼎沸的叫聲淹沒著,十分的虛弱。頭上有雜亂的東西不停地晃動,行李、背篼,被人拎著翅膀捆著腳的雞或鴨……金笛子的頭髮已經蓬亂,頭上的蝴蝶結只剩了一個,茫然地駐守在金笛子亂糟糟的頭髮上,可笑地紅著。金秧秧用手去抵擋在她頭上晃動的各種東西,用腳去踹擠到了她的慌張人群,再用手去打著或乾脆掐著落在她頭上或身上的別人的身體部位。父親的手伸了出去,儘可能地伸了出去,想要給自己的女兒一個安全的空間,哪怕是很小的、剛剛能夠容納身體的空間。
母親尖厲地呼叫著父親和金秧秧的名字,父親回應著,他們在人群中用眼睛找到對方,並隨了外力在人群中忽前忽後忽左忽右地涌動。金笛子已經看不到金秧秧,只透過無數雜亂的穿著各種顏色和各種質地的褲子的腿,看到金秧秧星點的淡綠色上衣,在人流中無助地隨波逐流。
金笛子聽到了父親混雜在其中的聲音,似乎在抱怨人群太擁擠,以至於不能讓列車員順利地開門。
人流開始很快地鬆動,門打開了。
金笛子緊緊地抱著自己手裡的眼睛可以眨動的並且有著粉紅色臉蛋和花裙子的洋娃娃,站在了車門口。火車沒有放下下車用的台階,母親弓著身體,費力地擋住後面涌動的人流,尖聲地叫著:「別擠到孩子,這裡有個孩子!別擠到孩子!」
有個男人在下面抱起了笛子,放在了鋪滿冷灰色碎石子的鐵路上,母親倉促地道謝,跳下了火車。
隧道里有一點微弱的燈光,不知道從哪裡來的。金笛子緊緊地抱著自己的洋娃娃,站在一旁,看著下了車的人從自己的身邊跑過,向隧道的盡頭跑去。
隧道里聲音嘈雜,腳踩在石子上雜亂的聲音,還有人驚恐叫嚷的聲音。在這些嘈雜的聲音里,勉強聽到了母親焦急地呼喚,呼喚著金秧秧和父親的名字。然後她轉身叫笛子:「就站在那裡,不要動!不要動!」
所有的聲音在隧道里沒有退路地回蕩。
終於看到了父親和金秧秧,金秧秧的辮子已經散了,頭髮上盛開著一攤雞屎,上面還沾滿了羽毛,雞毛和鴨毛。金秧秧的臉還緊緊地綳著,恨恨的表情,一幅剛剛從激烈的戰鬥中退下來的神情。
母親把金秧秧從火車上接了下來,父親看了金笛子一眼,很匆忙的眼神,匆忙得讓金笛子覺得委屈。
然後母親抱了金笛子,父親抱了金秧秧,開始在隧道中跑起來,沒有說話,只聽到腳下石子驚慌地碰撞的聲音和父親、母親、金秧秧還有自己嘴裡和鼻子里發出的呼呼聲,一種很親切的聲音。
人們邊跑邊猜測著緊急停車的原因,有人說,隧道外面開始塌方了,得趕緊跑出去,不然就極有可能被困在這漆黑的隧道里。
跑,不停地跑,盯著前方的眼睛在黑暗中閃光,很執著地看著前方。
在金笛子的記憶里,那次奔跑用了很長的時間。很久以後,金笛子看見了前方的光亮,微弱的光亮。父親喘息著,用不同於平常的低沉聲音說:「快到了!」
母親沒有回答,呼呼地喘息著奔跑著。
光亮越來越強,洞口開始清晰地呈現在眼前,甚至看得見從山上滾落下來的不大的石塊跌落在鐵路上,發出令人恐懼的、有著清脆迴音的碰撞聲。
父親和母親的腳步在隧道邊慢了下來,隧道邊的人都猶豫著要不要衝過去,事實上已經衝過去了很多人。從山上滾落下來的石頭,畢竟是小的,還是稀疏的,衝過去就安全了,留下來就意味著還留在危險里。
母親和父親簡短地商量,決定和很多人一樣,衝過去!
父親扭頭看了金笛子一眼,很簡短的一瞥,然後抱著金秧秧衝出了隧道。媽媽緊緊地跟在後面,因為速度快,金笛子覺得自己的身體在母親的懷裡很重地上下顛簸著。依舊有不大的石頭跌落下來,從身邊呼嘯而過。笛子看到一塊小石頭砸在一個人的臉上,因為石頭的速度飛快,那個人的臉瞬時破了,有鮮紅的血液出來,在他高速奔跑中,血液在空氣中飄落著,一路灑落過去。
金秧秧伏在父親的肩頭,也是這樣的上下顛簸著,她回頭看金笛子,金笛子想沖她笑笑,可卻咧不開自己的嘴。她也看著金秧秧,一直看著,直到父親和母親確定已經安全,把姐妹倆從懷裡放了下來。
站在那裡,父親和母親商量著下一步怎麼辦。金秧秧很嚴肅地拉了金笛子的手,嚴肅得沒有一點語言。這是一個十分嚴肅的時刻,她們都明白,這是個嚴肅的時刻。
父親和母親一致決定沿著鐵路走,和幾乎所有的人一樣。再走半個小時的樣子,就可以到達山裡面的一個小站,在那裡,可以搭乘慢車前往目的地。
然後父親和母親檢查了行李,發現少了一個包裹,不過不要緊,一個包裹在現在看來是極為不重要的。
金笛子被母親拉了手,走在四處看不到人煙的鐵路上。鐵軌兩邊常常有很高的堤壩,遮住了笛子的視線,讓人看不到外面繁茂的原野。只有陰鬱的天空,在堤壩外面倉皇地顯露著自己蒼白的面容,帶著青黃的白,一種很容易就會下雨的夏天的陰鬱天氣。
金笛子累了,掙扎著不要再走,母親蹲了下來,把自己的背放在了金笛子面前。父親問金秧秧,還能走嗎?金秧秧很堅決地點頭,父親就拉起了母親,把行李分給母親一包,自己把金笛子馱了起來,再挎著一包沉重的行李。
金笛子就這樣伏在父親的背上,懷抱著那個微笑著的、眼睛會眨動的洋娃娃,看著前面的軌道沒有一點變化地經過,彷彿前面永遠沒有盡頭,彷彿他們將永遠地走在鐵道上一樣。那時金笛子明白,鐵軌是沒有盡頭的,它會通向不確定的地方,並且沒有盡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