玫瑰花精(四)
那個小站的站長是母親一個學生的家長,他在比平時嘈雜了許多的站台上發現了父親和母親,還有一言不發的金秧秧和金笛子。
他帶他們去了他的家裡,火車站旁邊一個小山坡上的一排房子里的一間。
那是個滿臉橫肉的傢伙,滿臉的胡楂兒,毛孔粗大,牙齒有著黑黃的牙垢,聲音異常地洪亮。金笛子莫名地對他感到恐懼,在金笛子的印象里(從黑白電影里得來的經驗),這樣的人,是冷酷的、殘忍的,電影里的土匪也就是這個樣子。
家裡沒有其他人,站長說孩子們放假都回老家媽媽那裡去了,跟著就出去了。
金笛子驚慌地要求出去站在站台上,這比待在這間潮濕的、亂糟糟地散發著霉味的小屋裡強多了,何況這個屋子的主人是一個滿臉橫肉的傢伙。金秧秧要求洗頭,說自己的頭臭死了。
母親說沒有時間洗頭,然後用濕毛巾要給金秧秧擦頭髮。金秧秧躲閃著拒絕,然後尖叫著要洗頭,說臭死了,都臭死了!一邊叫,一邊掙扎著要從母親的手掌之中逃開。父親和母親都從來沒有那樣嚴肅過,他們的嚴肅讓金秧秧放棄。
母親一遍一遍地用濕毛巾擦著金秧秧的頭髮,金秧秧嘟著嘴表示強烈的不滿,並且不時地從嘴裡發出一些抗議的聲音。
那個人回來了,手裡拿著兩個碩大的飯盒,一個裡面盛著有些發黑髮黃的饅頭,一個裡面盛著稀飯,都已經冰涼了。他抱歉地笑著說:「不在吃飯的點上,食堂里的東西都是涼的。」
父親和母親爽朗地笑著,聲音有些誇張,接過飯盒,讓他不要忙了。
那人出去了,說是看一下坐哪一趟車比較合適。
母親要求秧秧和笛子吃飯,用突然變回來的有些急躁有些陰鬱的聲音。
金秧秧不吃,因為頭髮很臭,而母親又不給她洗。
金笛子不吃,金笛子從來就不吃麵食,金笛子只吃米飯。稀飯也沒有菜配,金笛子吃不下那樣沒有味道的東西。
父親很誇張地吃了兩口,大聲地說:「真好吃啊!真香!」
金笛子再也不會上他這樣的當,這是金笛子小時候父親慣用的伎倆。金笛子抱緊了自己的洋娃娃,說:「不餓。」
母親生氣了,母親用還沒有平息下來的急促聲音說:「你們兩個!就不能好好地聽話!還要坐那麼久的車,慢車!車上還不知道有沒有東西吃呢!吃!」
金笛子哭了,覺得異常委屈。金秧秧更加賭氣不吃,了嘴,把頭扭到了一邊。
母親惱火地嘆氣,父親說:「算了吧,等她們餓了,自然就會吃了。」
那個人又回來了,手裡拿著兩張火車票,說就快到點了。父親感激地掏錢,那個人推讓著拒絕,很洪亮的聲音和著爽朗的笑聲,說以後也難得再見一面了。
金笛子看見父親離開的時候,悄悄把錢放在了桌上,那個舉動讓金笛子心裡充滿了溫暖和一種近乎高尚的快樂。
那個人把剩下的幾個饅頭和新買的一起打了包,讓母親帶在路上吃,還把軍用水壺和金笛子的塑料熊貓水壺灌滿了開水,母親說過,車站裡的礦泉水是不能喝的,因為不知道真假。
坐在火車上的時候,一家人和那個人告別。他穿著沾滿油垢的鐵道制服,還是一臉的橫肉,還是很洪亮的聲音,大聲地說笑,揮舞著帶著裂口的沾滿油污的大手。但是金笛子覺得,他是打入土匪窩的**員,是智取威虎山的那個假土匪。金笛子甚至覺得自己喜歡上了他,像喜歡電影里的**員一樣喜歡。
火車開始開動,慢慢的,熟悉的雷同景緻像電影布景一樣閃過。父親和母親都鬆了一口氣。父親招呼金秧秧和金笛子看外面的景緻,看她們出生的地方。「以後,怕是很少有機會再回來了。」父親說。母親聽了,也看了窗戶外面,眼神幽幽,看著很遠很遠的地方。
他們丟的那個包里裝的是他們的食物,有包子饅頭,還有五香豆腐乾、鹹菜、煮雞蛋、餅乾、在學校門口的店裡買的蛋糕和橘子水,可是統統都沒有了。金笛子想著那香甜的蛋糕和豆腐乾,不停地吞口水。
母親買了兩盒盒飯,先嘗了一下,米飯是夾生的,上面的一點菜顯然沒有洗乾淨。母親把盒飯扔了,幾個人就著涼開水吃那些饅頭。金笛子覺得那個饅頭好吃,以後想要買到這樣的饅頭卻是很難了。
天慢慢地黑了,金笛子枕在父親的腿上,很快地睡著了。
金笛子很少會半夜醒來,可那天半夜醒來了,看見對面座位上的金秧秧蓋著母親的外套,枕著母親的腿睡著,嘴唇微微地張開,甚至眼睛都是微微張開的,眼皮里一點寒星星的亮光,經過那一點縫透出來,有些和平時的金秧秧不太一樣了。
母親靠在椅背上也睡著了,頭不時地垂下來,再抬上去。父親也已經熟睡,也是那樣靠在椅背上。金笛子就這樣枕在父親的腿上,看到了窗戶外面的天空,一種很寒冷的沒有邊際的深藍顏色。天已經放晴,天空里散漫地放著一些閃爍的寒星,天空下是黑糊糊的原野,還有綿延的群山,黝黑的岑寂的群山,沒有一點燈火,像一個個睡著了的龐大妖怪。金笛子的眼睛慢慢地跟隨著那些黝黑的群山移動,聽著火車發出的轟隆聲,慢慢地,眼睛又合上了。
站在斑駁的鐵門前,金笛子有些沒有睡醒的茫然。一天一夜的旅程讓她有些不知所以,當然也沒有看見父親母親眼睛里近乎感慨的喜悅。
為了這個調動,父母親整整努力了十年。從父親美院畢業被分回故鄉,從母親追隨父親去了那裡的第一年,兩個人就開始了漫長的調動申請。最後終於因為父親的一幅油畫《鄉村霧色》在全國美展上獲獎,父親才如願地從那個鎮上的群眾藝術館,調進他視之為崇高殿堂的美術學院。母親也調進了附近的一所小學,在人到中年的時候,離開那個讓她青春耗盡的貧乏土地,回到了故鄉。
生活展現在這一家人眼前的,是一派大好新氣象。
姐姐金秧秧的手一拉,金笛子就踉蹌了一下,然後邁著小碎步進了那扇銹漬斑斑的老鐵門,邁進了她全新的生活。一切,都由此開始了。
那一年,金笛子五歲,金秧秧九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