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夏季 那個秋天》第二章(4)
亮亮被母親抱得很疼,她的淚眼望著遠處,說:「你到底離開我了。」
耿東亮抬起頭,他聽不懂母親的話。
高中畢業對耿東亮來說是一次機遇。他必須考上大學。這既是母親對他的惟一命令,也是耿東亮未來生活的惟一出路。希望不同,但目的只有一個,他必須考上。什麼叫「到死絲方盡」,什麼叫「綿綿無絕期」,最現實的註解就是過分的母性與近乎蠻橫的母愛。母親還在吐絲,母親還在結繭,你在哪裡咬破,母親就會不聲不響地在哪裡修補。她修補的樣子緩慢而又讓人心痛,你一反抗她就會把那種近乎自戕的難受弄給你看。讓你再也下不了口。耿東亮的迎考複習近乎玩命。母愛要求他必須上大學,而離開母親則成了成全母愛的最大動力。但是母親有要求,兒子不許離開這個城市。兒子答應了。離開這個家比離開這個城市重要一萬倍。耿東亮的哥哥早就被送到少年體校去了,成了足球場上一名出色的左後衛。耿東亮成了獨子。不離開這個家,母親一定會把他結成一隻蠶繭的,在家裡的某一個角落束之高閣。耿東亮的複習類似於地下隧道的漫長爬行,考上的那一天就是這個隧道的洞口。他走出隧道的時候一定有一輪初生的朝陽和一片開闊的草場在那裡等他,然後,他只要邁出去,一切就解脫了,明亮了,通暢了,自由了。目光可以馳騁,心情可以縱橫,呼吸可以廓開了。
他考上了。天哪。上帝呀。觀音菩薩。萬能的安拉。
離開家,大學生活是多麼的美妙啊!
但是大學生活還不到兩月,耿東亮就讓炳璋逮住了,「無意中」被發現了。這個發現讓炳璋充滿激情。他將用一生中最後的智慧全部的經驗重塑耿東亮,他的愛、激情、希望、嚴厲全部傾注到這個靦腆的學生身上了。耿東亮身不由己地進入了另一條隧道,一條更深的、更為漫長的隧道。耿東亮甚至都沒有來得及選擇,等他回過神來的時候,隧道已經把他吞沒了。他只能往前走。隧道的盡頭有炳璋的理想與願望,他將沿著炳璋的理想與願望穿過這條隧道。那裡有一個被設定的「耿東亮」在等待他。
帥氣卻又羞怯的耿東亮幾乎拿炳璋的屋子當成自己的家了。炳璋生過三個女兒,卻沒有一個唱歌的料。老大做了俄語翻譯,老二在日本熱衷於時裝,老三卻到期貨交易所去了,都是讓炳璋很生氣的事。用炳璋的話說,叫做:「全像她們的媽。」師母虞積藻則永遠是愉悅的、機智的,她時常會用「家史」裡頭的一些舊典故回擊炳璋,一兩句話就能讓炳璋啞口無言。耿東亮聽不懂他們的對話,然而耿東亮參與了他們的寧靜與幸福,便跟在後頭笑,彷彿都是這個家裡的一分子。星期六的晚上炳璋的家裡有時會聚上四五個學生,虞積藻會把氣氛弄得非常好,又家常又不同尋常。然而耿東亮看得出來,炳璋和積藻更喜愛他,即使在拿他取笑的時候也是把握了分寸的,總能讓耿東亮笑得出聲來,炳璋在忘乎所以的時候有一分格外的可愛,開些不著邊際的玩笑。他會突然命令某一個同學唱一首情歌,然後把家裡的小花貓抱到鋼琴上去,為其做鋼琴伴奏。這樣的時候耿東亮總是坐在沙發裡頭,默默地看著別人笑。一副替別人高興的樣子。炳璋說:「耿東亮,你怎麼失戀了?」耿東亮就會笑笑,紅了臉,很不好意思地說:「我天生就是這種樣子的。」炳璋則顯得很不滿意,說:「你這麼膽小,將來怎麼登台啊!」
但是耿東亮不怕登台,從小就這樣。這個寡言的年輕人登上舞台之後反而有一種近乎木訥的鎮定,一開口就會被調子帶跑了。唱歌不同於和人對話,曲子和歌詞可不會刁難他,反詰他,讓他無所適從。而歌唱似乎也成了最為安全、最為無慮的開口方式了。除了歌唱,他就不再說什麼了,耿東亮從小就鬥不過別人,別人一開口往往就能把他噎住的,他只能把別人的話告訴母親,母親則會告訴他,下一次你應當這麼回擊,或者你應當這樣這樣說。可是「下一次」別人往往也不「那樣」說了,母親的話只好撂在肚子裡頭。可是唱歌就不一樣了,曲子永遠都是「那樣」的,而歌詞卻只可能永遠是「這樣」。
炳璋對耿東亮的要求有些特別,耿東亮必須每天去,先還課(還課,即學生先把老師上一節課的內容演示一遍,「還」給老師),後上課。而所謂的還課和上課差不多都是同一個內容,唱琶音。唱琶音的過程不是連續的、貫穿的,炳璋會時常地停下來,指指自己身體的某個部位,那通常是耿東亮沒有「放鬆」或「穩住」的位置。然後重來。這個過程是漫長的、往複的、日復一日、月復一月的,給人以遙遙無期的印象。耿東亮站在琴邊,宛如一個木偶人,順從炳璋的調試與擺弄。炳璋卻充滿了激情。他彎下腰,像一個吝嗇鬼面對了珠光寶氣,有一種無處下手的滿足感與興奮感。在耿東亮狀態良好的時候,炳璋會情不自禁地回過頭去,拿眼睛找他的妻子,輕聲說:「……你聽聽,他的F至A多麼出色,咽部從來遮不住它們,有一種天然力量和光彩……」這種時候他會興奮異常,手指的表情變得分外豐富,像貓,輕巧靈活地左右騰挪。他就會用這方式表達自己的即時心情。
「孩子,十五年,最多二十年你會成為最優秀的高音!」炳璋熱情洋溢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