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夏季 那個秋天》第二章(3)
媽媽不是「不慣了」,媽慣自己的二兒子慣得越厲害了。她嬌慣二兒子的時候,再也不是一個女人,而是一隻蠶,肥碩而又通體透亮。母親整天靜卧在二兒子身旁,又耐心又固執地往外吐絲,精緻而又細密地吐出自己,鄰居們都看出來了。沒有人敢碰小亮亮一隻指頭。母親像水,清柔,蜿蜒。但你要是碰了「他們家亮亮」,這汪清水說變就變。就像河水在驟冷之中結成了冰,通身帶上了峭厲的寒光與鋒利的刃角,讓人惹不起。都類似於母狗了。鄰居們都說:「沒見過女人像她這樣護孩子的。」這一帶所有的孩子都不敢和耿東亮在一起了,母親們關照的,「屙屎離他三丈遠。」這一來耿東亮就孤寂了,他在孤寂的日子裡遙遠地望著小朋友,他們滿地飛奔,他們的飛奔給耿東亮帶來了說不出的憂傷。
但最要命的並不是孤寂。最要命的是吃奶。亮亮都五歲了,亮亮都能夠聞得見母親懷裡的那股子奶水味了,但母親堅持,亮亮的奶就斷不掉。
耿東亮吃母親的奶水一直吃到五歲。而他的哥哥耿東光就沒有享受到這樣的待遇,耿東光滿月時母親就給他斷奶了。耿東光長得像父親,粗矮,健壯,一臉的凶蠻像,除了褲襠里的小東西,沒有一點比得上耿東亮的。母親的**面對這兩個兒子就是不一樣,在二兒子面前,母親的**里的乳汁總是源遠流長的,越吃越多,幾乎是取之不盡、用之不完了,母親給二兒子餵奶的時候父親總是問:「老大你只餵了一個月,老二怎麼就喂不完了?」這樣的時候母親便會弄出一副不解的樣子,失神地說:「我怎麼知道?」
母親在自行車總廠,亮亮就寄托在總廠的「向日葵」幼兒園裡。「向日葵」幼兒園裡的小朋友們都知道,亮亮五歲了,還吃奶。這是一件很叫人難為情的事。小朋友們只要見到亮亮的母親,就一起回過頭來,用目光到綠色木馬後頭找到耿東亮,齊聲說:「亮亮,吃奶。」這樣的時候總是讓亮亮很難受。亮亮只能低下頭去。亮亮越來越孤寂,也就越來越憂鬱了。
可是母親不管。母親悄悄走到綠色木馬的背後,把兒子抱起來。兒子抓住木馬的小腿,不鬆手,掙扎。但是母親有母親的辦法,她掏出糖果,讓兒子接。兒子接過去一個,母親則會從另一隻口袋裡取出另一塊糖果,讓兒子「用另一隻手」來取。這一來兒子的手便從木馬的小腿上脫開來了。母親把兒子抱到沒人的地方,放在自己的大腿上,小聲問:「有人欺侮我們家亮亮沒有?老師批評我們家亮亮沒有?」得到滿意的答覆之後,母親就會把臉龐貼到亮亮的腮上去,問:「亮亮還喊媽媽啦?」兒子喊過了,母親總是不用聲音回答的,而是把上衣上的第二隻扣子解開來,托住自己的**,把**放到二兒子的嘴裡去,用一種半哼半吟的調子說:「我們家亮亮吃媽媽嘍。」兒子便銜住了,母子便俯仰著對視,兩隻黑眼珠對了兩隻黑眼珠。幸福得只剩下母乳的灌溉關係。亮亮仰在媽媽的懷裡,並不吮吸,而是咬住,自己和自己磨牙。母親疼,張開了嘴巴,卻把亮亮摟得更緊了,輕聲說:「怎麼咬媽媽?嗯?我們家亮亮怎麼咬媽媽?」這樣的場景日復一日,五歲的亮亮越來越惶恐,越來越厭倦了。這樣的日子似乎都沒有盡頭了。母親的**總是吸不幹,吸不完。亮亮在一個午後曾經打定主意的,拼了命吮吸,吸乾淨了,這樣的要命的事情總是會有盡頭的。母親咧開了下唇,在亮亮拚命吮吸的過程中失神了,瞳孔裡頭全是亮亮弄不懂的心思。母親的心思總是十分遙遠,與亮亮的吮吸似乎有一種因果關聯,她的目光在某些瞬間裡頭呈現出煙霧的形態,難以成形,卻易於擴散。她會在兒子的吮吸過程中難以自制地流下眼淚,滴在兒子的前額上。兒子便停下來,而兒子一停下來,母親的目光便會從遙遠的地方收回,落到亮亮的瞳孔里去。母親用大拇指頭擦去兒子額上的淚滴,搖晃起身體,說:「媽媽愛你,我的小疙瘩、我的小心肝、我的寶貝肉蛋蛋……」
但第二天母親的**裡頭又漲滿了,亮亮所有的努力都白廢了。亮亮絕望地望著母親,這樣的日子綿綿無期,沒有盡頭……
亮亮這一次咬緊了牙。他說什麼也不肯再吃了。母親的**從哪裡塞進來,亮亮就堅決地從哪裡把它吐出去。吐了幾次母親的臉色就變樣了,用幼兒園老師的那種口氣嚴厲地說:
「耿東亮!」
母親把「亮亮」說成了「耿東亮」,這說明她的心情已經很壞了,就像母親胸前散發的混雜氣味一樣,有了一種相當傷心的成分了。
但是亮亮堅持不肯讓步。他閉上眼,張大了嘴巴,大聲哭了。
亮亮的哭叫使母親的眼裡閃爍起很亮的淚花,似乎有一種鬱結已久的東西化開來了,需要剋制,需要忍受。母親的眼裡有一種極度寧靜的喪心病狂,像盛夏裡頭油亮的樹葉,在微風的黃昏翻動不止,發出一片又一片鋥亮的植物光芒。母親拉下上衣,蹲下來,摟住了亮亮,輕聲說:「聽話,乖,你吃媽媽……」
亮亮的抗拒對母親的打擊似乎是巨大的。母親整整一個星期不說話,不思飯食。但她的眼睛卻出奇地變大了,變亮了,彷彿太陽下面玻璃碴的反光,精亮卻空無一物。最終讓步的是「懂事」的兒子。亮亮趴在母親的懷裡,說:「媽媽,餵奶。」母親驚愕萬分。母親喜極而泣。但母親的**裡頭再也沒有一滴乳汁了。說乾涸就乾涸了。對「懂事」的亮亮來說,這既是一種無奈,又是一份驚喜。母親乾涸了。亮亮望著自己的母親,母親的所有傷痕在這個黃昏顯得雜亂無序,像席捲地面而來的旋風,只有中心,沒有邊緣。亮亮說:「媽媽。」母親摟緊了亮亮,失聲說:「亮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