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夏季 那個秋天》第二章(2)
耿東亮感到自己不是有了一位父親,而是又多了一位母親了。
星期六的晚上炳璋都要把耿東亮留下來。依照炳璋的看法,星期六的晚上是年輕人的真空地帶,許多不可收拾的事情總是在星期六的晚上萌發,並在星期六的晚上得以發展的。炳璋對耿東亮的星期六分外小心,他必須收住他,不能讓耿東亮在星期六的晚上產生如魚得水的好感覺。一個人在年輕的時候太如魚得水了總不會長出什麼好果子來。炳璋一到周末就會把耿東亮叫到自己的家裡,坐到九點五十分。依照炳璋給耿東亮制定的作息時間表,耿東亮在晚上十時必須就寢的,到了九點五十分,耿東亮就會站起身,打過招呼,走人。炳璋在分手的時候總要關照,十點鐘一定要上床。炳璋的至理名言是,好的歌唱家一定有一個好的生活規律與好的作息時間。
但是,耿東亮下了樓不是往宿舍區去。他騎上自行車,立即要做的事情是儘可能快地趕回家。耿東亮必須在星期六的晚上趕到家,母親這麼關照的。一到星期六的晚上母親便會坐在家裡等她的兒子,兒子不回來母親是不會上床的。她守著十四英寸的黑白電視機,兒子不回來她甚至可以坐到天亮。兒子到了戀愛的年紀了,又這麼帥,被哪個小狐狸精迷住了心竅也是說不定的。男人的一生只會有一個女性,亮亮要是交上了女朋友,她做母親的肯定就要束之高閣了。這是肯定的。母親不能允許兒子在星期六的晚上在外頭亂來,這個門檻得把住。做兒女的都是自行車上的車輪子,有事沒事都會在地上躥,剎車的把手攥在母親的手裡,就好了。母親不能答應亮亮被哪一個狐狸精迷住心竅,母親一千個不答應,一萬個不答應。誰要是敢沖了亮亮下**葯,她就不可能是什麼好貨,一定得扯住她的大腿把她撕成兩瓣!一瓣喂狗,一瓣喂貓。
這個世界上有「她」沒我,有我沒「她」。這沒有什麼好商量的。但是,「她」是誰,這就不好說。真正的敵人沒有露面之前,誰都有可能成為敵人。做母親的心裡頭就越不踏實了。母親惟一能做的就是讓兒子在周末回家,看一看,再嗅一嗅。再隱秘的事情多多少少都會留下一些蛛絲馬跡的。然而耿東亮的身上就是沒有。他總是說:「在老師家了。」別的就不肯再做半點解釋了。亮亮回家總是在十點二十至十點半,再早一兩個小時,他這個周末當然是清白的,再晚上一兩個小時,做母親的也好盤問盤問。亮亮就是選擇那麼一個時間,似是而非,似非而是,這就讓人難以省心,問不出口,又放心不下。
「亮亮,太晚了騎車不安全的,下星期早點回家,啊!」
「我不會有事的。」
耿東亮如是說。這句話聽上去解釋的途徑可就寬了。唉,孩子越大你就越聽不懂他的話到底是什麼意思了。母與子都知道對方的心思,有時候心心相印反而隔得越遠了。
耿東亮在十點半鐘回到家,第一件事情便是吃雞蛋。吃下這兩個雞蛋母親才會讓兒子上床睡覺的。母親的理論很簡單,天天在學校裡頭唱,哪有不耗「元氣」的?耗了就得補。兒子說吃不下。吃不下也得吃。「媽陪著你,當葯吃。」
耿東亮知道是拒絕不掉的。母親所要求的必然是兒子要做的。「當葯吃」,還能有什麼吃不下去?
耿東亮聽母親的話,童年時代就這樣了。童年時代的耿東亮稱得上如花似玉,像一個文靜而又乾淨的小閨女。母親把所有的心思都花在這個二兒子身上。母親給他留了個童花頭,他的頭髮又軟,又細,又柔順,摸在手上是那種聽話而又乖巧的樣子。母親在亮亮的頭上永無止境地花費她的心思。扎一隻小辮,再戴上一隻小小的蝴蝶花。亮亮頭上的小辮是經常變化的,有時候扎在腦後,有時候扎在額前,而更多的時候母親則會把小辮子系在小亮亮的頭頂上。像一紮蘭草,挺在頭頂,蓬蓬勃勃地綻開在亮亮的腦袋瓜中間。人們都說:「多麼好看的小丫頭呵。」人們都這麼說。小亮亮走到哪裡這句話就帶到哪裡。母親聽到這樣的話就會開心,她一開心了臉上的白皮膚就顯得格外地光彩照人。這時候母親就會把小亮亮抱起來,以一種很不經意的方式捺開二兒子的開襠褲,露出二兒子的小東西。人們就恍然大悟。人們就說:「噢,原來是個假丫頭,原來還是個帶把兒的呢。」這時候母親的臉上就更幸福了。母親在幸福的時候反而不去糾纏人們的話題,反而流露出王顧左右而言他的滿意樣子。就好像全世界的女人只有她生了一個兒子。就好像全世界的兒子都沒有她的「小亮亮」這樣人見人愛。
但是母親不讓耿東亮下地。耿東亮望著滿地飛跑的小朋友總是想參加進去,在地上撒一泡尿,然後用一枝小樹枝自己和自己的小便玩一個小時。母親不讓。母親把別的孩子都稱作「野孩子」,母親總是說別的小朋友都那麼「臟」。母親摟著自己的小亮亮,貼在心窩子上。張開嘴,在兒子的腮幫上頭咬幾口,在兒子的屁股蛋子上咬幾口。母親咬得不重,但樣子總是惡狠狠的。所有的皺紋都集中到鼻樑上,腦袋因為用力而不停地振動。母親咬得不疼,但耿東亮的身上總是布滿了母親的牙痕。母親在咬完了之後就會把自己的臉龐貼到兒子的嘴邊去,小聲說:「咬媽媽,乖,咬媽媽。」耿東亮就會把腦袋讓過去,掙扎著要下來。母親在這樣的時候總是很失望,說:「媽媽不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