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夏季 那個秋天》第八章(1)

《那個夏季 那個秋天》第八章(1)

冬季的里下河有一種逼人的寒冷,所有的樹枝都是光禿而冷峭的,在風的脊背上劃出一道又一道口子。河裡頭結滿了冰,冬天的太陽在冰面上反射出一種晶瑩與堅固的光。整個大地都凍得結結實實的。所有的人都閑著,連太陽也像是閑著的,只做做樣子,走走過場。而孩子們在忙。他們在冰面上戲耍,他們閉起一隻眼,用打水漂的方法將冰塊平行地砸向冰面,尖銳而玲瓏的聲音就滑過冰面了。除了春節里的爆竹,這差不多就是整個冬季最歡快的聲音了。

童惠嫻決定在這個晴朗的冬天去一趟徐家村。借口都找好了,去借點錢,順便看一看徐遠,過些日子再去還錢,又可以跑一趟。要不然徐遠又會在深夜跑過來。這樣冷的天,遇上大雪可不是鬧著玩的。童惠嫻在出門之前很用心地小了一回便,這樣冷的天在路上憋急了可就麻煩了。又不是夏天,可以露天作業。童惠嫻小完便,圍上長圍巾,一張臉就留了一雙眼睛,童惠嫻在懷裡塞了兩隻饅頭,便上路了。

一出門就碰上了耿長喜。童惠嫻一點都沒有料到從這個上午開始她的一生已經和耿長喜聯繫在一起了。耿長喜的雙手抄在袖口裡頭,看見童惠嫻走來,耿長喜的臉上便露出了很巴結的微笑,同時點了點頭。由於手抄在袖管里,點頭的時候就不可能不哈腰了。這樣一來耿長喜的模樣就顯得格外巴結了。童惠嫻禮節性地點了點頭,兀自前去。耿長喜卻反而擤了一把鼻涕,死氣白賴地跟了上來。童惠嫻怕他跟在身後,假裝著摸了摸口袋,又折回了屋裡,童惠嫻躲在門縫的背後張望了兩眼,等到沒有動靜,就重新走了出來。這一回童惠嫻沒有走原來的路。她繞到屋子的後面去了,決定從村莊的冰面上過河,這樣雖說會多走一兩里路,但畢竟能躲過耿長喜。要不然,在這樣寒冷的荒野上走路,身後拖一個尾巴實在是太讓人提心弔膽了。

童惠嫻的命運在這個錯誤的決定里產生了變異。童惠嫻在返城之後的回憶大多都是從這個嚴寒的日子開始的,她的命運結上了冰,她的命運只剩太陽的反光這麼一種內容,童惠嫻走到村北,面對河上的冰面,她害怕了。她用一隻腳試了試冰的硬度,吃不準。她想起了徐遠,膽子便大了,閉上眼睛就決定豁出去。她並了雙腳,一蹦就跳到冰上去了,轟隆一聲,冰面上什麼也沒有留下來。

耿長喜跳進冰窟窿絕對稱得上奮不顧身。按照常理,跳進冰窟窿救一個不會游泳的人,兩個人至少也要死掉一雙。然而,這個魯莽的傢伙在最危難的時候偏偏多出一份心眼,他從冰面上撿起了童惠嫻的紅毛巾,把它扔在冰窟窿的前端,水並不深,耿長喜跳下冰窟窿不久就摸到童惠嫻的衣服了,幸運之神光顧了此刻。他抓住的是童惠嫻的一條腿,耿長喜一把拽住,仰過頭去睜開了眼睛,他在遊動的時候水像刀子一樣劃在他的眼膜上,鑽心地疼,整決冰面在太陽的照耀下閃爍出怪異的光,太陽像一個蛋黃窩在冰層上,幸虧是上午,如果在正午時分,耿長喜肯定只能看見滿眼的玻璃花,他什麼也不能看見的。耿長喜透過閃亮的冰層看到了那圍巾,像一攤結成冰塊的血。耿長喜不敢閉眼,而冬天的棉衣全被水吸附在身體上了,使他的動作萬分地吃力,他像一隻巨大的烏龜,頑強地伸出頭,儘可能地運動起四肢。他的腦袋在冰的背面悄然移動,他的那一口氣就快用完了,而頭頂上還是冰,耿長喜的身子沉了,兩條腿便往下面掉,耿長喜的雙腳就是在這個時候碰上了河床的斜坡的,他站直了雙腿,低了頭,冰壓在他的後背上。他蹲下去,傾盡最後的力氣,衝上去。冰窟窿的四周裂開了許多縫隙,否則耿長喜就算是一頭牛也撐不開這個冰面的。他的腦袋出了水了,這個一口氣就能吹皺的水面正是生死的鬼門關,耿長喜張大了嘴巴吸氣,冰塊在他的前額拉開了一條血口,血湧出來,流進眼裡,冬天的陽光無邊無際地無限猩紅,耿長喜把童惠嫻倒著身子拖上岸,童惠嫻就剩下一口氣,只會張嘴巴。嘴巴一口比一口張得大。耿長喜蹲下去,很笨拙地翻過童惠嫻,讓她的腹部趴在自己的大腿上,耿長喜用肘關節猛擊童惠嫻的後背,童惠嫻的身子后彈了一下,哇地就是一口,吐出一地的黃泥湯。童惠嫻醒來了。一醒來童惠嫻反倒昏過去了。

童惠嫻第二次醒來的時候,耿長喜的母親正守在她的身邊。現在是正午,但是老式房裡很暗,耿長喜的母親點了一隻油燈,黃黃的像一隻豆瓣,耿長喜的母親鬆了一口氣說沒事了。這個女人年紀不大,嘴卻先癟了,看上去是那種慈眉善目的樣子,童惠嫻想動,卻讓她摁住。童惠嫻輕聲說:「他呢?」耿長喜的母親說:「他沒事,他是頭牛,一碗熱粥就沒事了。」這麼說著話耿長喜剛從赤腳醫生那邊回來了,他裹了一件軍大衣,光腳套在拖鞋裡頭,頭上打了一道雪白的繃帶,頭髮窩裡正冒著熱氣,耿長喜十分開心地用舌頭舔著嘴唇,反反覆復搓兩隻大手。耿長喜想不出什麼話來,就說:「我去給你沖糖茶。」耿長喜的母親嘆了一口氣,對童惠嫻說:「我燒水去,用一大缸熱水泡一泡,泡出汗,你就能起床了。」

耿長喜端了糖茶進來。給客人端糖茶是里下河地區最隆重的禮儀了。童惠嫻的頭疼得厲害,身子也越發沉重了。童惠嫻說:「三喜。」三喜是耿長喜的小名,全村老少都這麼叫的,只是童惠嫻從來不這麼叫。童惠嫻的心口捂了許多感謝的話,不知道從哪一句說,卻喊了一句:「三喜」。「三喜」的臉上立即就掛滿冰糖碴了。童惠嫻說:「你救了我的命。」耿長喜笑著把糖茶放到床頭柜上去,吮著大拇指說:「這樣最好,救了你我最高興。」童惠嫻掙扎了一下,想撐起來,回宿捨去,卻又有些身不由己。耿長喜正盯著她,她無力的黑眼珠在這昏暗的屋子裡頭是那樣的晶瑩。耿長喜的下嘴唇身不由己地就噘開去了。他的嘴唇一噘開去,「三喜」又成了「耿長喜」了。童惠嫻決定回去。她吃力地支起身子,掀開了被窩。童惠嫻掀開被窩的時候發現耿長喜的眼睛十分突然地瞪大了,露出近乎點燃的那種火光。童惠嫻一點都沒有想到自己正赤條條的,通身潔白而又明亮,她的**在燈光裡頭發出不要命的光芒。童惠嫻自己都沒有在燈光底下這樣看過自己,她慌忙裹住自己,緊張地盯住耿長喜。耿長喜正咽唾沫。耿長喜說:「姐,姐。」這樣的語無倫次早就逼近危險的邊緣了。耿長喜這麼叫了兩聲「姐」,便情不自禁地脫去了他的軍大衣。軍大衣裡頭只有一條大褲衩,別的地方都一絲不掛。童惠嫻捂住自己。她只要喊一聲他就會立即安靜的。可是她不敢。她甚至不好意思,這個人剛剛救過她的命呢,而耿長喜已經跨上來一步了。童惠嫻收緊了被窩,低聲央求說:「三喜你不能。」女子的央求對男人來說大多數是火上澆油。耿長喜說撲就撲上來了。耿長喜說:「姐,姐,鴿子。」他握緊了她的手腕,童惠嫻的腦袋離開枕頭了,她昂起頭,卻不敢喊,童惠嫻輕聲說:「不能,我求你,不能。」但童惠嫻看見耿長喜發力了,他一發力雪白的繃帶上洇開了一片鮮紅,血從繃帶下流出來,從他的鼻尖上滴在了她的右頰,童惠嫻閉上眼,腦袋就落在枕頭上了。她企圖夾緊自己的大腿,然而,兩隻有力的膝蓋十分蠻橫地把它們分開了,一支堅硬的銳器頂住了她。頂在她最要命的地方。童惠嫻的整個身體都被兩隻手和兩隻膝蓋固定住了。童惠嫻說:「求求你,求求你。」但堅硬的銳器就是在這個時候塞進她的體內的,一陣尖銳的疼痛一同插進來了,那支堅硬的銳器胡亂地在她的體內衝刺了兩三下,一股骯髒的、溫熱的液汁就在她的體內噴涌了,宛如臭烘烘的墨汁滴在了一盤清水裡,無可挽回地四處漫洇。這個殺戮的過程只有幾十秒鐘,耿長喜匆匆地把粘滿鮮血與液汁的東西從童惠嫻體內抽出來,披上大衣,慌慌張張地撒腿就奔,他撞在了門上,整個屋子裡頭「轟隆」就是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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畢飛宇長篇處女作:那個夏季 那個秋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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