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夏季 那個秋天》第八章(2)
耿長喜的母親是在聽到動靜之後趕過來的。她進屋的時候童惠嫻正光了身子平躺在床上,胳膊和腿都像死了,伸得筆直。她的下身汪了一大攤血紅色的粘液,散發出古怪的氣味。童惠嫻的兩隻雪白的**正在拚命呼吸。她睜著眼睛,恐怖而寧靜地盯著半空的某個高度,不動,她墨黑墨黑的瞳孔裡頭只剩下黑,而沒有了光,比她的昏迷更加駭人。耿長喜的母親依在門框上,說:「殺人了,殺人了。」耿長喜的母親說:「這個畜牲噢,這個畜牲。」
耿家圩子的村支部書記在當天晚上來到了童惠嫻的知青屋,一起來的還有他的老伴。老支書跨過門檻,很小心地掩好門,他的肩膀上披一件褐色老棉襖。老棉襖上積了許多雪,雪花相當大,里下河地區的這個夜裡又一次下起鵝毛大雪。
老支書一進門就走到了童惠嫻的床沿,呼的一聲跪在了地上。老支書伸出大巴掌「叭叭」就是兩下。他抽了自己兩個耳光。老支書在地上說:「娃子,你給個話,是廢了他的胳膊還是廢了他的腿。」童惠嫻無力地說:「你起來。」老支書只好就起來,黑乎乎地站在了床沿旁。童惠嫻說:「你們坐。」老支書和他的老伴只好坐下去。屋子裡無語,老支書只好掏出旱煙鍋,點上了,他不停地眨巴眼睛,吸煙,過一些時候用肩頭撥了撥身上的褐色棉衣。他的老伴低著頭,一雙眼睛交替著打量面前的兩個人。
老支書好幾次欲言又止。童惠嫻坐起來,只是望著自己的手。她的臉色像一塊曬酥了的冰塊,只有寒冷,沒有光亮。
「娃子,你發個話。」老支書說。
「我不要他的胳膊,也不要他的腿。」童惠嫻輕聲說,「別讓人知道,別讓他再那樣,就行了。」
「我絕對饒不了他!」
「事到如今,我只是不想讓人知道。」童惠嫻說。
老支書咳出一口痰,吐在地上,他的老伴立即用鞋底為他擦乾淨了。地上只留下一攤濕。
老支書站起身,說:「娃子,你要是看得起大叔,就寫個入黨申請書來。」
童惠嫻說:「你們回吧。」
童惠嫻在床上昏睡了兩天,不吃,也不喝,整個身體都散開了,洋溢著被窩的慵懶氣味。童惠嫻在這兩天當中做了許多夢,每一次都夢見自己躺在醫院裡頭,正準備手術。醫生們說,要從她的體內「割掉」一樣東西。醫生說,你已經打過麻藥了,不疼的。然後,醫生手上的那把不鏽鋼鋼鉗就從「那個」地方插入了她的體內,醫生說得不錯,不疼,然而每一次她都要出血,血從那個地方湧出來,溫熱得近乎灼燙,童惠嫻每一次都是在這個時候被驚醒的,驚醒了之後後背上粘了一身的冷汗。
童惠嫻不知道這兩天來發生了什麼。事實上,這兩天來發生在耿長喜身上的事要比發生在童惠嫻身上的嚴重得多,不吃不喝的還有一個人,那就是耿長喜。耿長喜不僅僅滴水不進,他用他的那一雙大手把自己的「東西」搓得又紅又大,然後,握在手心裡,大聲尖叫:「姐,我還要,姐,我還要。」隨後就把一股液汁噴在了牆面上。村裡的許多人都聽到了耿長喜的叫喊,他的尖叫聲像貓,讓人噁心又讓人同情。人們都聽出來了,他不是「要」,他是說他「還要」。
第四天的上午耿長喜已經奄奄一息了。老支書的乾咳、巴掌、殺豬刀對這個兒子已經失去了一切威脅。老支書在絕望之中只能派人把兒子抬到合作醫療社裡去。許多老少跟在他的身後,全村的人都知道了,耿長喜救了童惠嫻,接下來癩蛤蟆就吃了天鵝肉,癩蛤蟆還想吃,天鵝不答應,癩蛤蟆就給抬到合作醫療社打吊針去了。
耿長喜被摁在桌子上。他的神志已經相當不清了。赤腳醫生把針頭插進了他的血管,他的性命完全靠那些鹽水來維持了。耿長喜的嘴角長滿了白痂,額頭上的傷痕還歷歷在目。
但耿長喜一醒過來就會把針頭拔掉,用腳踢開鹽水瓶。他的動作是那樣的無力,全身上下都像一隻加了水的麵疙瘩。然而,人們注意到耿長喜襠部的那個東西顯出一種病態的挺拔,它在耿長喜垂死的身上體現了不屈不撓的戰鬥精神,動不動就能把褲子撐起來,許多人都看見他的褲襠又潮了,濕濕地洇開來一大片,耿長喜對他的支書老子說:「你不給我弄到手,我就死。我讓你斷子絕孫!」
村支書第二次走進童惠嫻的屋子,身後依舊跟了他的老伴。村支書在門外吐了幾口痰,把嗓子料理乾淨了。村支書進了門后,坐在條凳上,望著童惠嫻,不說一句話。那盞小油燈安靜而又無力,三個人的臉龐各自照亮了一個側面。後來村支書發話了,他一開口就給童惠嫻帶來一個致命的壞消息:
「娃子,村裡人全曉得那事了。」
童惠嫻別過臉,對了燈,不聲不響地看。燈芯在她的瞳孔里閃爍,像水面上的殘陽,有了流淌與晃動。
「三喜他喜歡你呢。」
童惠嫻小聲說:「不行。」
耿支書在沉默良久過後終於站起身來了。他撥過肩頭的棉衣,瓮聲瓮氣地說:「他想死就死。他就會吃人飯做畜牲事!」耿支書直到門口,丟下一句話:「丫頭,做人終歸要有良心。他好歹給了你一條命——就是他老娘掉進冰窟窿,他也不一定有那份孝。你這條命好歹是他從閻王牙縫裡摳出來的。做人總不能忘恩負義!」耿支書撂下這句話就在門外把門關上了。外面響起了踏雪聲,有雪的艱澀,還有腳的憤怒。童惠嫻聽著這樣的腳步聲,回過頭來看耿大媽,說:「大媽!」童惠嫻隨即就忍住了。但童惠嫻忍不住,又說:「大媽。」耿長喜的母親聽不得一個城裡姑娘三番兩次喊「大媽」,只是眨眼睛。耿長喜的母親嘆了一口氣,抓住童惠嫻的袖口說:「你還是快點逃吧。」童惠嫻摟住了她的脖子,哭出聲來了,說:「大媽,我能往哪裡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