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行進隊伍浩蕩,扈從儀仗,車乘連綿,一路禮制繁瑣,從城內到城外北山,竟走了一整日的路,到行宮時已然是下晌了,安置妥當后陳湛稍作歇息便帶著皇後去給太后請安。
帝后同來,太后欣慰。尤見陳湛與謝婉這兩日同寢同食,相重相敬,連看彼此的眼神中都掩不住濃情親昵,齊娀瑤覺得這皇后她是選對了,只要她得聖心,那麼謝家和齊家便能皇恩永固。為了家族榮寵,她可謂是煞費苦心。這麼些年勾心鬥角、忍氣吞聲,終於壓過了貴妃,借著陳湛坐上了太后的位置,她怎麼可能容人動搖……她想到了皇宮裡被她軟禁的容嫣。其實對這位虞夫人,她還是有種惺惺相惜的感覺,不討厭她,甚至很欣賞。可無奈的是:誰叫她偏偏就嫁給了虞墨戈。
眼下她也忐忑,若是虞墨戈答應自己的條件還好,若是不答應她也不是很清楚該如何處置這個惺惺相惜的女人——或許說她心裡有答案,只是因相惜而暫時逃避罷了。所以她選擇晾虞墨戈些時日,分離得越久,思念越深,深入骨髓他便知道自己該選擇什麼了……
太后想得出神,心不在焉。陳湛笑笑,恭敬道:「母后怕是今日路途勞累乏了吧,您且休息,兒臣不擾您了,明個一早祭祖兒臣來迎您。」
太后慈笑點頭,眼眸一轉側目瞥向了陳湛身邊的小皇后謝瑤。視線對上,謝瑤先是一愣,隨即目光無措,小臉登時酡紅嬌艷,微不可查地點了點頭便隨陳湛一同退安了。
祭祀前不能食葷,不能同房。帝后二人各自安置了寢殿,不過入夜,皇帝還是將皇后召喚來了。儀臣不敢管,報到太后那裡,太后笑笑,淡然道:「皇帝自有分寸,他懂得該如何。」儀臣踟躕不肯走,太后無奈只得遣了錦瑟去提點一番,這才算了了。
伺候皇帝歇下,皇后也躺在他身邊。
燈火熄了,陳湛屏息,瞪著眼睛望著明黃的承塵,直到眼睛漸漸適應了黑暗忽而門外有何聲音。這聲音細微得根本不易察覺,可他卻騰地起身,跪在床上警覺地四下環望,那神情宛如覓食的豹,可眼中又布滿驚恐……
這一舉把皇后驚到了,昨晚他也亦是如此,但她沒敢問,今兒耐不住了。
「陛下,您是要找什麼嗎?」她跟著起身問。
陳湛推開她,示意安靜,謝瑤嚇得連呼吸都不敢了,直到身邊人緩緩躺了回去她還直愣愣地坐在那。陳湛看著她僵直的背,手覆了上去。突然被碰,謝瑤驚得一個激靈。
「睡吧。」陳湛摩挲著她背安撫,拉她躺下了。
謝瑤哪睡得著,攥緊了被子小聲喚道:「陛下……」
「嗯?」陳湛輕應。
「方才……」
「方才嚇到你了?」陳湛偏頭看了她一眼,見她還僵著,便伸出胳膊將她摟進懷裡。陳湛懷裡暖融融的,嗅著他身上龍涎的味道,謝婉緊張卻又無比安心。成婚這兩日皇帝一直待她體貼,她極是滿足。「沒有,我是擔心陛下。」
陳湛沉默,良久嘆了聲道:「這麼多年,都養成了習慣了。都道皇子至高無上,可誰又知皇子的苦。我出身低微,比不得陳泠,自小無人憐惜便罷了,可還是免不了成為人家的眼中釘。你知道我身子為何弱嗎?是因為九歲那年我誤飲了『不幹凈』的東西被毒害的,養了足足五年才恢復。可從那以後,這些事便沒斷過,下毒的,闖敬王府的,還有離府被行刺……你知道我每天晚上都不敢在自己寢殿的床上睡,而是躲在床腳,蜷成一團。有時候冷得實在忍不了了,可我還是不敢上床……」說著,陳湛似無所依靠一般抱緊了懷裡的人,他明明高她那麼多,可眼下卻像個孩子一般貪婪她的溫軟……
但凡是個女子感受到丈夫無助時沒有不心軟的,謝瑤也是個普通的姑娘,即便面對的已然是九五之尊的皇帝,可她還是莫名地疼惜他。
太后無數次囑咐她要取悅皇帝,還爭奪皇帝的心。可眼下還用刻意討好嗎?心裡被一股子柔情添滿,她也抱緊了他,柔聲軟語道:「陛下,臣妾陪著您。」
「你一直陪著我好不好……」陳湛像個撒嬌的孩子,臉埋在她頸窩蹭著,謝瑤心都化成了水。
兩人同齡,但相對而言,同齡女子往往比男子成熟更早。懷裡人是天子,可他也是個孩子,他也有怯弱的一面……若非信賴他如何會把這一面暴露在自己面前。
一種類似於天性的憐惜升起,謝瑤什麼都不顧了,推開陳湛,撫摸著他的臉,淚眼婆娑卻堅定道:「臣妾是陛下的人,無論到何時,妾身都會陪著您。」
陳湛攥住了她的手,眸色清澈而篤定道:「只要你支持朕,朕立誓此生不負你……」
第二日清早,帝後來請太后,三人同去皇陵。
祭壇提前已經準備好,方陣已列。皇後跟隨太后在下,身著袞服的皇帝獨自一人登上祭壇。時辰即到,按照儀式,皇帝先祭天地,隨後面向皇陵祭奠宗祖。
由欽天監儀臣唱和安神已畢,皇帝行叩拜大禮,他身後太后皇后及一眾臣子皆隨之伏地而拜。
繁複禮儀皆過,最後則是皇帝對先祖上祭辭。陳湛面向皇陵,良久未動,儀臣再次唱和提示皇帝。陳湛回身轉身遠眺南方,眼見遠方塵土飛揚,浩浩湯湯的行軍聲似在山中迴響,他深吸了口氣,神色肅穆,對著天地鄭重而拜,朗朗之音響徹天地道:
「今高祖六世孫陳湛,向天地諸神請罪!」說罷,還沒待眾人反應過來,他伏地施禮;隨即再拜,喝聲道,「今高祖六世孫陳湛,代父向先祖及先帝請罪!」
這話一出,旁人沒懂,太后可是懂了。她怔了住,開口便吼道:「皇帝!先祖面前不得妄言!」
陳湛連看都沒看她一眼,伏地復拜,再次朗聲道:「今陳湛,代父及陳氏一族,向枉死的五千英魂請罪!」
「陳湛!」太后忍不住了,目眥盡裂,赤紅著雙眼吼了一聲。
齊娀瑤顧不得忌諱,顧不得禮儀,顧不得太后的威嚴,更是連個婦人的顏面都不顧了,奔著祭壇便要衝上去。婦人不得登祭壇即便她是太后也不行,眾人將她攔下,連皇后也惶恐地去拉她。
「皇帝,你胡說什麼!這是祭祖!你忘了你的身份,忘了你身在何處了嗎!」太后扯著嗓子吼道。
陳湛淡定如常。「母后,我沒忘。就因為我沒忘,所以必須將這些告之天下!」
齊娀瑤仰視陳湛,冷笑道:「陳湛,你是皇帝的位置坐夠了嗎?」
「『其身正不令而行,其身不正雖令不從。』你只知『名』正言順,您可曾想過我不能以德正己身何以號令天下,何以一統江山。您以為父皇的那些事瞞得住嗎?四方戰亂,九邊不寧,百姓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天下需要出力的地方太多了,我不會如父皇,把心力都用在飾垢掩疵上,讓謊言耗盡精力。
謊言需要另個謊言去圓,罪行需要新的罪行去掩飾,無止境。他圖謀皇位陷害先帝,如此罪行他不曾悔改,偏就要用那五千將士的英魂去遮掩,罪惡滔天,接下來您還想我用何等罪行繼續掩飾?僅僅滅荀正卿的口?這怕不夠吧!刑部大理寺都察院凡是介入案件的人,哪個我應該放過?還有眼下這些人……他們如今也知道了,您想讓我滅他們的口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