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記(2)
結束前,應該談一談老宮女了。
每逢談到她自己的身世,她總是有意避開,我們也忌諱問她的家事,好像她有什麼「難言之隱」似的。她的婚姻彷彿是她父親吸鴉片,貪圖錢財,有意求李蓮英向老太后求恩賜婚的。她偶然嗟嘆她父親的違背良心等等。咳,總之,苦難時時嚙著她的心。
她確是一個有良心的人!
說句感情深重的話,我們懷念老宮女也愧對老宮女。在解放前的10年裡,生活的艱辛,兒女的磨難,疾病的困擾,真是缺糧斷炊,啼飢號寒,縫聯補綻,熬藥煮湯,多少操勞的事集中在她一人的身上,但她始終如一,沒有拋棄我們。她很可以另尋高枝找一個棲身所在,可她,不這樣做,人之相知,貧賤不移。在那樣炎涼社會裡,能找到這種古道熱腸的人,很是難得。我們懷念她,她不是我家的傭人而是患難與共的朋友。
對待老太后,她更是愚忠愚孝,奉若神明。在西行路上捨死忘生,盡心侍奉。老太后賜婚,一個懿旨就終身恪守,矢志不移。對老太后也時有怨言,說老太后對不起她,委屈了她,但始終「怨而不怒」,至於發發牢騷,沒有背離老太后的旨意。一直到死,這種封建思想貫穿了她的一生。
跟太監劉祥的結婚,不過是老太后的一句話,到民國初年,劉祥病死,又改朝換代,她的年齡也不過30出頭,對老太后的懿旨也好,對劉祥的夫妻情義也好,都可以說是仁至義盡,問心無愧了,很可以另嫁新人,度她的後半生。不,她不,她說:「他們活著,我對得起他們,他們死後,我也要對得起他們!」我們聽了后又可憐又可敬!這種「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唯有一死報君王」的思想,緊緊地纏繞在她的身上。
屈指算來,庚子年(1900年)她20歲,到1950年,整整70歲了。這時,她心情惶惶,預感到在世的時間不多了,於是下定決心,要到西郊去住。我們猜測她要住在恩濟庄附近,找個旗人家,最多住上一二年,求那裡的鄉親,死後,把她埋在劉祥的墓里和劉祥併骨,也就完成老太后指婚的命令,也可算對大清國的一份忠心了。
她確確實實是個奴才,但她有為人的道德!
可惜的是,我們才拙筆笨,不能把她委婉的如絮如雲的故事記下來,更沒有隔窗聽語的本領,把她那清脆美妙的語言記在紙上。陰陽路隔,我們只能懷念這位故人。《文心雕龍》里曾說過:「方其搦管氣倍辭前,迨其成章半折心始。」說白了就是:當剛拿起筆來時,覺得有好多的話要說,等到寫完了一看,也不過寫出心想的一半。成名的古代作家尚且如此,何況我們兩個小卒!
《宮女談往錄》就結束在這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