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土文物」(1)
1956年,周作人的命運突然間似乎出現了一個轉機。這年7月1日俞平伯突然來訪,傳達樓適夷意向,問願否遊覽江浙,周作人當即囑代答應,表示希望重返故里。樓適夷時為人民文學出版社負責人。周作人本無公職,自然無上級領導;但因他與人民文學出版社訂有按月預支稿費的合同,大概人民文學出版社就有了兼管周作人的任務。樓適夷的「意向」,顯然表明周作人已被列為統戰對象了。其實,在樓適夷1952年就任人民出版社負責人時,胡喬木就曾特地召他談話,說要重視周作人的工作,給他一定的重視與關心,甚至說現在雖不方便,將來他的作品,也是可以適當出版的。樓適夷:《我所知道的周作人》,載《魯迅研究動態》1987年1月號。但以後一連串的運動——「三反」,「五反」,對《紅樓夢研究》的批判,以及對胡風的批判、鬥爭……周作人未被株連已屬萬幸,給以「重視與關心」云云,自是「時機尚未成熟」了。待到1956年1月,**中央召開了關於知識分子問題的會議,周恩來作報告,指出「我國的知識界的面貌在過去三年來已經發生了根本的變化」云云。此後,一大批前些年被打入冷宮的知識分子名人紛紛「挖掘」出來,使其重見天日。其規模、聲勢雖不及二十年後(1976年)的撥亂反正,但被挖掘者似乎都可同視為「出土文物」。周作人即是在這樣的背景下受到青睞的。按說,此時被挖掘者提出的各種要求都應盡量予以滿足,但周作人要回紹興看看,卻使挖掘者頗感為難。周作人想重返故里,本在情理之中,這些年無生老母的聲聲呼喚早使他魂飛夢牽,無時不思返回本土;但周作人畢竟是著名的大漢奸,此番歸去,會不會出現麻煩,安全與影響都有問題。
有關領導不能不多所躊躇,經反覆研究磋商,最後決定去西安。出遊的事是樓適夷提出的,但很快就轉由周揚、陽翰笙、阿英等主持的全國文聯,自此以後至1964年文藝整風前周作人一直由文聯聯繫。此次出遊也是由文聯組織的。同行者有錢稻孫與王古魯,他們都是日偽政府的教育官員,因此,此行的統戰性質是十分明確的,周作人等大概對此也是心中有數的吧。有趣的是,周作人尚未出門,一些敏感的記者即已從周作人被邀出遊這事實本身,覺出了周作人這個「出土文物」價值的變化,再加上這年正逢魯迅逝世二十周年,周作人身上那塊「魯迅二弟」的招牌,即具有某種新聞價值。於是,紛紛前來約稿,一時間車馬罕至的八道灣十一號前竟又是門庭若市了。周作人也很識趣,或者說懂得這機會的可貴,一一應允,來者不拒。於是,1956年10月19日魯迅逝世二十周年紀念日的前後,全國許多報紙雜誌都發表了署名「周啟明」、「周遐壽」的周作人回憶魯迅的文章,單就1956年8月至12月,即有《人民日報》《中國青年報》《工人日報》《文匯報》《新華日報》《陝西日報》《讀書月報》《民間文學》《新港》《文藝學習》等報刊一共發表了十九篇文章。這一轟而上,自是熱鬧非凡,雖說不上洛陽紙貴,但周作人再次借光於魯迅,出了一陣風頭卻是真的。這其間的滋味究竟如何,周作人想來心裡是有數的。他在日記里就小心地談到這類文章的「不好寫」:即是奉命而寫,自不能使約稿者與讀者失望,符合潮流之外,還必得要有新意,有點知識性與趣味性,但又不可與現實貼得過緊,以免影射之嫌。周作人一生反對賦得體的文章,現在終於也嘗到寫此類文章的苦況了。中國知識分子被冷落的滋味(如前幾年之周作人)固不好受,但這樣的殊遇榮寵,也是頗為尷尬的。不過,周作人對應付此類尷尬事已頗有經驗,他依然是平靜而自然地接受了這一切,既沒有受寵若驚,似乎也不覺得有什麼彆扭。
對於周作人晚年生活有重大影響的,是發生在這年9月7日8日的訪問。來訪者是周作人的老友曹聚仁。他們從1925年第一次通信1925年11月2日周作人日記:「得曹聚仁君函。」以來,相識已有三十多年。在現存的1930年9月19日寫給周作人的一封信中,曹聚仁曾表示「自以為是先生的信從者」,在而後寫的一篇文章中,曹聚仁也談到「在當年,正是語絲社表現他們的自由主義的表徵。我呢,也十分醉心這種獨來獨往的精神,做過他們的嘍羅,吶喊過幾陣的」。周作人五十自壽詩發表后,遭到胡風等尖銳批判時,曹聚仁也曾為周作人辯護。因此,在一定意義上,曹聚仁可以算是周作人的知己者。這一次,一直在香港從事報業活動的曹聚仁抓住北上出席魯迅逝世20周年紀念活動的機會,訪問了周作人,成了新中國成立后,八道灣苦雨齋最早的海外來客之一,這對於他們雙方及他們之間的友誼,都別具一番意義。曹聚仁後來回憶,「那時,老人年已七十二,年老體弱,醫生吩咐,見客只能談三五分鐘,他卻特別高興,留我談了一點多鐘。」陳思(曹聚仁):《一本書的傳奇——一個新聞記者的獨白》,載《大華》1卷第4期。曹聚仁在《與周啟明先生》書中詳盡地談到了他們這次長談的內容:「我們那天又談到了魯迅的作品,魯迅自己推薦了《孔乙己》,因為那一篇小說寫得從容不迫」,「我那天說到自己的愛好,我是最喜歡《在酒樓上》的」,「你也同意我的說法,你說,這是最富魯迅氣氛的小說」;「那天,我們談到了文學家不世襲的話,也說到小托爾斯泰、赫胥黎和小仲馬,兒子的路,總不一定和父一輩的相同的,海嬰並不成為文學家,倒是魯迅遺囑的實踐者,做空頭文學家,本來沒有什麼意義的」。也是在這次談話中,周作人將其詩稿抄送曹聚仁,並經曹聚仁之手,將其中一部分以《苦茶庵雜詩抄(上、下)》為題,發表於香港《熱風》77期(1956年11月出版)。從此打開了周作人和香港與海外聯繫的通道,這對周作人晚年的生活自有一種特殊的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