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成侯

從升山到良余，需先翻過升山群嶺，再渡東始河，一路向東。三日後，一行人繞過觀星台，眼前豁然開朗，極目遠處，草木豐美，萬頃良田，便知這是到了成侯。成侯地處平原，土地肥沃，農業發達，雖對外自稱是一個獨立的部落，但實際上早在四百年前就淪為良余最大的糧倉，每年豐收季節需要上貢萬噸糧食。有個在各大部落都盛傳的玩笑是這樣說的：良餘人一整年不幹活也餓不死，因為他們有成侯人養著。

成侯人多半對良餘人有敵意，但好在他們與升山關係不錯，當塗曾經在集市上不止一次與成侯人達成交易，用狩獵來的動物換取優質的大米和小麥。

聯盟衛軍的盔甲十分顯眼，剛一進城就引起轟動，左右街道的商販紛紛低頭迴避，三人騎馬並幾乎佔據整個街道，當塗想要下馬步行，被衛軍厲聲喝止：「乖乖呆在馬上！你是不是又想逃跑？」當塗無意挑事，只得盡自己所能，一邊大喝一邊小心避讓行人。一路提心弔膽走了大約有半個小時，這才抵達專門招待聯盟衛軍的酒館。酒館木質結構，兩層建築，一樓用餐，二樓住宿，對聯盟衛軍免費，雖說對外人開放，但高額的酒錢讓普通人望而卻步。聯盟衛軍隸屬良余，這筆入不敷出的開銷自然是記在成侯頭上。

此行一同前往的還有兩位升山使者，使者們交代了當塗幾句，囑咐他不要在成侯的地盤上出簍子。兩位都是四十歲上下的中年人，幾乎和當塗的父親差不多年紀，不知是自作主張還是有令在前，這一路對當塗噓寒問暖照顧有加。當塗當然點頭允諾，讓二位使者放心。

使者回房休息，領頭的小個子聯盟軍又找上門來，他顯然已經喝了一壺好酒，臉頰通紅，雙眼失焦，走路歪歪倒倒，最後一屁股坐在當塗房間的木凳子上，冷哼了一聲：「逃兵……懦夫……你要是敢在成侯逃跑，我就把你剁成肉塊，扔進槐湖！」

當塗在一樓大廳點了兩份小菜和一大盆米飯，這一路顛簸，只有升山特產干餅果腹，那是一種獵手外出打獵攜帶的乾糧，用粟製成，粗糙且乾燥，嚼多了會覺得自己在啃泥。十九歲的當塗經常半夜餓醒，嚼一口路邊的草莖打發時間。出神間，跑堂已經端來熱騰騰的飯菜，當塗望著晶瑩剔透的白米飯，不由自主地咽了好幾口口水，在耕地匱乏的升山，白米飯自古以來就是奢侈品，即使遇上風調雨順的年月也是管吃不管飽，當塗哪裡見過這樣一盆米飯？若不是怕一次吃太多胃受不了，他估計自己至少能吃掉兩大盆。吃飽喝足后，他又問店家要了十個白面饅頭打包帶走。

返回房間將饅頭藏好后，當塗和聯盟軍打了聲招呼，說自己想出去轉轉，聯盟軍們正趕著出門找樂子，滿臉不耐煩地將其放行。這幾個人有自己的考量，放眼南北大陸，除去良余也就算這成侯城中的聯盟軍最多，當塗這樣一個人生地不熟的膽小鬼難道還能逃跑不成？

衛軍的心思無從知曉，當塗只覺得自己運氣好，這一路來的忍氣吞聲都有了回報。越是靠近良余，心中的恐懼就越發真切，雖心有愧疚，但只要萬事俱備，當塗今夜就準備離開。眼下，他必須先去摸清成侯的街道。

成侯農業發達，市井熱鬧，不像升山一年只有固定幾次趕集。十九年來，當塗雖然跑遍了升山各個山頭，但並未踏出過升山範圍一步，他看的最遠的地方也不過是淮山腳下的槐湖。槐湖是北大陸最大的內陸湖，面積有三分之一個升山大，整個湖面呈月牙形，陽光或月光灑在上面就像是一面巨大的鏡子。這面大鏡子似是有魔力，所有盯著它看的升山孩子們都期待有朝一日能夠跳進去游一游，看湖裡是不是如傳說所言有比人大的魚，撈上來夠全家人吃一星期！

眺望槐湖時總能看見倫山最高峰，當塗喜歡槐湖，不喜歡倫山，他的父母就是在與倫山的戰爭中失蹤的，先是父親帶領部落一眾青壯年在他出生後去往倫山，爾後母親拋棄了牙牙學語的當塗和不過六歲大的女兒，緊隨丈夫步伐消失在升山的叢林深處。升山與倫山的衝突由來已久，他們對彼此的仇恨就像是刻在骨子裡一樣，一代人消散了，下一代人再接著抄起武器衝殺。他們之前有什麼好爭奪的呢？難道倫山想要升山這些貧瘠的山頭？當塗一直想不明白這個問題。

當塗將注意力轉回到成侯街頭，他駐足在一爿雜貨鋪子前，兩米多長的藍色印花布上整齊列著一個個形狀各異的小玩意兒。當塗被其中一個圓柱體吸引，他伸手拿起，發現這東西輕得幾乎沒有重量。攤主立馬捧上笑臉介紹道：「這是紀元前的小玩意兒，碣石人叫它『浮紙』，從龍首谷里挖出來的。」他拿起了自己攤子上大一號的另一個圓柱體，一手抓上方，一手抓下半部分，左右一擰，變作兩個長短不一的空心圓柱。

「這可是個好東西，你有什麼寶貝都可以藏在裡面，合上，不怕風吹雨打蟲蛀。」

當塗用力捏了捏，圓柱體發生輕微凹陷，卸力后又恢復到原來模樣。他見過這個東西，他家有幾個大上許多的瓶狀物，姐姐教他如何用那些瓶儲存溪水或雨水。當塗陷入回憶之中，眼神縹緲起來，攤主以為他對商品不滿意，立馬探身遞上另一件光滑圓潤的物體：「這個球也是從龍首谷運出來，就這一件，別的攤子買不著，你看它多圓多亮，大家都說這是千石島上仙人造出來的月亮哩！」

當塗突然覺得有些好笑，攤主並不知道自己面前蹲著的這位一周后就要出發去千石島「尋找仙人」。他接過攤主手上銀色的球，與之前的圓柱體相比頗具分量，這確實是一個渾圓無比的東西，除去上面刻有的幾個特殊符號外，沒有一絲瑕疵。這種工藝只存在於紀元前，不存在於現在。當塗湊過去仔細瞧球上的符號，忽然目光一沉，平地驚雷，一時之間忘了呼吸。

指甲蓋大小的完美三角形中嵌著一個圓，圓的內部刻著一個數字5。

當塗謹慎而緩慢地從口袋裡掏出當年姐姐留下的那塊石頭，翻到背面，赫然刻有一個完全相同的符號。當塗左右仔細對比，發現兩個符號不僅大小一致，每道痕迹的深度，每根線條的粗細都毫無差異。攤主也瞧出了門道，疑惑地咦了一聲，問：「小兄弟，你這石頭也是龍首谷來的？」

當塗不知道石頭從而來，但他心中猛然升起一個念頭：找到石頭的出處，是不是就能找到失蹤多年的姐姐？

「你姐姐不會是去了龍首谷吧？她信石門教啊……」

近十年時間過去，族人這句不經意的提點居然聲聲在耳，當塗內心急速墜落，呼吸急促，肌肉震顫，緊盯著石頭的雙眼似是要噴出火焰。一瞬間，自責、悔恨、疑惑、酸楚，萬般情緒紛紛湧上心口鼻尖，他已經竭盡所能剋制自己，但腦海中依舊不停翻滾出一樁樁童年舊事。姐姐的聲音、容貌、眉尖、發尾，原本以為早就模糊的形象在這一刻翛然清晰。當塗在一片兵荒馬亂中恍悟，姐姐突然離家的這份執念，恐怕自己這輩子都難以割捨。

那畢竟是養他十年的姐姐啊！他最親近的人。

攤主的開價高得離譜，當塗最終沒能買下那個圓球，他在這個攤子前坐了半天，心情逐漸平復，他試圖和攤主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天，想要套出更多消息。攤主是個雲遊四海的小商販，最喜歡搜羅各地新奇玩意賣給城裡有錢人。「寶貝最多的還是龍首谷，你只有在碣石才能找到這些東西。」攤主對眼前這個寡言的年輕人頗有好感，「碣石人不愛和咱們這些部落交流，因為他們守著寶貝啊，只有他們知道去千石島的路。」

攤主拿起另一個布滿螺紋的烏黑柱體，迎著陽光照了照，努努嘴：「你瞧，這麼精緻的東西在龍首谷有許多，遍地都是，就算是姑媱最厲害的匠人也做不出這麼多件一模一樣的東西。」

「這都是千石島上的仙人留下的，碣石人叫它『黑螺』，送你一個罷！」

當塗接過黑螺，用儘可能平穩的語調問道：「我聽說信仰石門教的人都想去龍首谷？」

這句看似沒頭沒腦的話卻把攤主嚇得一驚，頃刻間換上了一副戒備的表情：「你是石門教的人？」

當塗笑了：「不，我不是，就是聽旁人說起過，有些好奇。」

攤主長舒一口氣，道：「我就說嘛，小夥子年紀輕輕哪能信什麼石門教，都是唬人的玩意兒，據說教主最近雲遊佈道，賺得盆滿缽滿。」

「石門教還能賺錢？」

攤主一下子來了興趣，捲起袖子嘿了一聲：「你別不信，信教嘛總要交點錢圖心裡踏實，碰上修廟修石像不再給點也說不過去。」中年男人四下環顧，眨眨眼，湊到當塗耳邊繼續道，「我在碣石見過石門教的祭祀，祭台上放的那些聖物，什麼透明圓球，什麼聚光平面，我敢打包票——都是從龍首谷里挖出的東西。」

當塗裝作頗有興趣的樣子，認真點頭：「龍首谷里怎麼會有這麼多寶貝？」

「對我們來說是寶貝，對千石島來說，不過是扔出來的無用的垃圾罷了。」攤主最後一個音拉得縹緲悠長，混雜成侯接頭喧騰的熱氣，悠悠消散。

離開攤主后，當塗將自己反鎖在房間內，靜坐天明。從升山到良余，一路上也許只有這個晚上有逃跑機會，他放棄了。他已然下定決心，如果答案在龍首谷，他就去龍首谷，如果答案在千石島，他就往千石島，不論是走著去，騎馬去，還是坐船去，他冥冥之中認定這趟旅程一定能得到關於姐姐的信息，足以揭開她不辭而別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