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魚肉
無需狄明出力,當塗憑一己之力捕到了兩隻兔子,又在林間灌木叢中逮到幾隻渾身棕栗色綴有卵圓白斑羽毛的鳥兒。
「加上野果,應當夠吃了。」當塗抬頭看了眼擦黑的天空,扭頭問狄明,「你這一路看見旗幟了嗎?」狄明搖頭。正如所有人所料,旗幟不會這麼容易被找到。
二人一路沉默,在光線逐漸昏暗的樹林間一心尋路,身後不時傳來的鳥鳴聲與腳下踩在枯葉與枝幹上的脆響相呼應,周圍景色似是一成不變,讓人生出幾分時間與空間凝滯不動的錯覺。當塗這一路走得可謂是心力交瘁,他既要裝作對狄明依然保持信任,同時又不得不防備自背後而來的暗槍冷箭,他最怕的是狄明已經有了結盟的同伴,回到團隊當中后他會把自己意圖拉幫結派的事情告訴對方,為無意樹敵的自己平添不止一位強敵。
紮營地的火光閃入眼帘,狄明一把抓住當塗手臂,當塗轉身,借幽幽夜光,將視線直接扎進狄明深不見底的瞳孔。
像是下了極大決心,狄明嘴唇綳成一條直線,胸口劇烈起伏,目光烈烈,一字一頓道:「我願意和你結盟,但僅限於在登上千石島之前。」
當塗心中懸著的石頭終於落了地,因戒備而渾身僵硬的肌肉終於得以鬆弛,他繼續看著狄明的眼睛,耐心等他把話說完。
「我當時以為你看不出風平浪靜下的暗流涌動。」
當塗有些發懵:「什麼意思?」
狄明頓了頓,瞥了眼遠處的火光,又把聲音壓低了幾分:「這次林間的生存訓練,最大的目標不是奪旗,而是試探。除此之外,很難說沒有人不抱有更歹毒的念頭。」
當塗腦中轟的一聲,他遠沒有想到這一層。
「海禹看似天真單純,但越是如此,才越應該對他有所防備。他為什麼對這次的奪旗如此熱衷,還一定要勸阻周饒和大家一起同行?因為目標越集中,越好下手,目標越集中,越不知道是誰下的手。」
當塗聽罷十分驚駭,雖然面上依舊不動聲色,但內心早已風雲狂涌,這十九年來他只學過捕獵,沒學過這些。即便狄明的語氣中多是推測之意,但字字句句都如同刀箭直戳心頭軟肉。他日夜思索臨行前首領對自己說的那番話,為自己做了千百次心理建設,告訴自己一旦出海要面對的就不僅是未知的風浪和海島,還有身側的同伴,但他不曾想過,原來在出海之前,在這場所謂的「集訓」之中,已經有人視他為魚肉。
是啊,今天早上將領已經說得非常清楚,如果此次集訓出了意外,那麼自然該部落失去出海資格。都這樣說了,自己怎麼還能聽不出言外之意,還察覺不出蝕骨的寒意?當塗后怕的同時,更多的是懊惱與煩悶。
「這些都是我的推測,只是防人之心不可無。」言畢,狄明繞過呆立原地的當塗,面色沉著地朝火焰走去。
當塗和狄明離開后,周饒和海禹一起去林間找來了些野果子,孟門和畢方仔細辨別後,挑出了部分確定無毒可食用的,分成六份,用樹葉裝好。海禹拿起一顆青綠色的橢圓形果子上上下下仔細瞧了瞧,只咬了一小口,就差點被酸掉牙根。當塗和狄明趕到時,正碰上海禹齜牙咧嘴吐口水的慘狀。
狄明用一如既往的平緩語調問:「出了什麼事?」
海禹又連呸了好幾下,這才找回舌尖的知覺:「這果子雖然沒毒,但也沒熟,酸得人牙疼。」可憐一張稚氣未脫的臉皺成了苦瓜,轉瞬間,那雙緊閉的眼掃見當塗手上的兔子,猛然射出餓狼般的光亮,海禹躬起背脊,面對當塗,作撲食狀。
再次面對海禹,當塗內心自然無法再像以前那樣釋然。餘光瞥見神態自若扒拉柴火的狄明,當塗悄然深吸了一口氣。幸好他平時就是這副鮮有表情的面孔,這會兒只要沉下氣,還能應付個大概。
當塗將兔子遞給孟門,孟門接過,轉身開始準備綁肉的樹枝,在海禹殷切的注視下,當塗勉強擠出一個淺笑,將綁在腰帶上的鳥類解下,遞給海禹。海禹像是孩子得了寶貝,立馬興奮歡呼起來:「有肉吃咯!我就知道當塗你很靠譜!」
海禹下三五除二拔掉了鳥類身上的最後一點毛,接過畢方遞來的尖頭木棍,將鳥兒一一串起。不知是距離火光太近,還是做事太過投入,海禹額上滾過一道道汗珠,他用衣袖擦了擦額角的汗水,抬起頭來沖著當塗笑出一片燦爛:「當塗,這鳥叫什麼鳥?都要下肚了,總得讓它們死而瞑目。」
當塗看著被穿成串的鳥兒,心中不知為何突然生出一股悲涼:「這叫鷓鴣,吃蟋蟀蚱蜢的鳥,不常飛,所以好捉。」
海禹心滿意足地將肉串架在柴火上,一邊翻滾烤制,一邊哼著倫山特有的小調。
當塗自覺心煩,但又唯恐被眾人看破,他破天荒地主動挑起了話題:「你們採摘野果時看見旗幟了嗎?」
突然遭此一問,海禹手下的動作停了下來,原本的明亮的雙眸平添幾分暗淡。周饒一貫鐵青泛白的臉色顯得更白,白眼恨不得要朝天上翻去。這兩人的神情已經勝過千言萬語,當塗便不再追問。
孟門掃了眼眾人,道:「大家別急,都說了這次奪旗不論勝負,能安然無事度過這兩天一夜就是最好的結局。」
孟門一貫這樣說,只是這次,當塗從中似乎聽出了些許不一樣的深意。十九歲的青年心中絞作亂麻,他習慣了在林間獨處的夜晚,縱使危機四伏,也總能全身而退。他獵過野豬,見過猛虎,擊潰過最致命的毒蛇,此刻卻在此處,這個飽食暖衣的地方,為了另外五個人類而惶惶不安。他很迷茫,原本只是為了找尋姐姐的蹤跡才決定踏上這段旅途,沒想到還未出海,命運似乎已經登上一艘不受控的帆船。
吃飽喝足后,孟門再次強調了一遍夜晚警戒的順序,海禹率先當值,年輕人垂目仔細聽了孟門羅列的注意點,然後極其認真地點了頭,最後拍著胸脯向大家保證,自己一定不打瞌睡。畢方與他開玩笑,說我這裡有個漁民夜捕時保持清醒的秘方,你要不要聽?海禹立馬湊過來,一雙圓眼睛忽閃忽閃。畢方挺直背脊,端了好一會兒架子,才慢悠悠開口:「那就是——多喝水,然後憋著!」
「憋著」兩個字叫畢方吼得地動山搖,海禹作勢捏起拳頭要揍人,興許是被熱鬧的氣氛感染,一貫以長者姿態示人的孟門居然也跟著起鬨,叫了聲「打起來」。火光搖曳,木炭發出爆裂聲響,滿肚子心事的當塗越過篝火,看不清狄明臉上的笑意是真是假。這一夜似乎所有人都變了模樣,只有周饒大少爺依舊冷著一張臉,丟下一句略顯傲慢的「幼稚」,伏身睡去。
笑聲漸止,黑暗再度覆蓋天地,當塗聽著熟悉而陌生的蟲鳴聲,輾轉難眠。守夜的海禹發現這裡的動靜,躡手躡腳地來到了當塗身後。當塗自尾椎骨升起一股涼意,屏氣凝神,萬分緊張地「注視」著身後的動靜。
也許是之前的玩鬧太過,也許是入夜後林間濕冷,海禹的聲音蒙上了一層薄霧,朦朧中帶著盈盈笑意,他湊到當塗耳邊,柔聲道:「當塗,我給你唱首歌吧,小時候我總不愛睡覺,但只要大姐一唱這首歌我就犯困,我不識字,只記得音,給你哼哼啊……」
「……終風且曀,不日有曀,寤言不寐,願言則嚏。曀曀其陰,虺虺其雷,寤言不寐,願言則懷……」*
當塗在從未聽過的古老歌謠中昏沉過去,海禹收了尾音,起身舒展筋骨,重新回到輪值守夜的地方。是夜,月明星稀,鬼火狐鳴,沉睡著的和清醒著的,心中各有所夢,誰都沒注意到孟門忽然睜開的雙眼。
也許是夢中不得安穩,當塗醒來后頓覺思維混沌,身乏力竭,他甚至懷疑自己這一夜受了風寒。一群人做簡單的洗漱后,聚在一起,孟門重新在地上畫出一個圈,說昨天捕獵和找果子去了南北兩個方向,今天我們往東西走走,眾人無異議。這回換周饒和海禹守在營地,當塗孟門往東狩獵,狄明畢方往西採集野果。
行至午後,當塗和孟門也沒能尋見旗幟的影子。兩人背靠樹榦坐下,掏出乾糧和水壺,稍作休息。當塗眼下的烏青實在太過明顯,孟門嘆了口氣,勸他:「放心,再熬幾個小時就能出去了。」明明喝下的是山泉水,當塗舌根卻一陣苦澀。他很想把內心的苦悶說給孟門聽,向這位穩重且博學的兄長探討些經驗,但他不敢開口。
煩惱歸煩惱,這一日負責狩獵的他們收穫頗豐,披著綺麗晚霞回到的營地時,海禹的歡呼聲驚起林中深處一群飛鳥。
「這是鹿啊!你們居然能獵到鹿!我聽說白馬林裡面好多年都沒見著鹿啦!」
「居然還有山魚!山魚可比黃金珍貴,我長這麼大就吃過一次!」
「二位功臣坐著別動,我去撿木柴!」海禹雀躍著跑開了。
周饒望著對方背影,嗤了一聲,伸手指了方向,朝當塗道:「那邊的柴火應該夠用,我辛辛苦苦撿了好半天。」
當塗去看木柴,發現多是些受了潮的新鮮樹枝,沖著投來關切目光的孟門搖搖頭。
「我也去撿些木柴吧,說不準衛軍要半夜才來接我們。」
孟門點頭表示贊同,他捲起衣袖,埋頭專心處理獵物。
當塗剛剛站起,畢方帶著一臉憨笑出現在眾人眼前,他蹲在地上,緩緩展開一片芭蕉葉,翠綠油亮的巨大葉片上布滿了或紫或紅形態各異的果子。
「這果子我經常吃,可甜,不酸。」畢方心情大好,竟主動伸手遞了個果子給周饒,周饒怔了下,接過果子,用上衣擦拭過後方小心謹慎地咬了一小口,緊皺的眉間瞬間舒展,縈繞不開的戾氣在甜美的果實面前終於消散殆盡。
當塗收下兩顆野果,繼續往林間去尋找易於燃燒的木柴。腳步漸遠,身後隱約傳來畢方的驚呼聲:「這不是鹿嗎?我從沒吃過鹿……」
待當塗抱著一捆松樹枝返回營地,聯盟衛軍已將本就不大的空地擠得滿滿當當。剝皮剖肉的鹿綁在篝火上,方才有些變色,將領一邊不停搖動樹枝,一邊悠然問:「還有兩個人呢?」
比起坐去了距離篝火數米遠的孟門、畢方與周饒,這句疑問更像是提給當塗的。當塗扭頭望向身後,草木異響,風影搖晃,滿身枯樹葉的海禹忽然從雜樹林內鑽出。
他顯然沒想到衛軍來得這麼迅速,腳下一個踉蹌,差點摔了好不容易撿來的柴火。他瞪圓眼睛向身旁的當塗求救,當塗接過他手上的木柴,領著他一齊來到孟門身邊。
「還有一個人呢?」將領湊近鹿腿聞了聞。
「狄明說他要解手,讓我先回來。」到這會兒畢方也開始覺得奇怪,他和狄明分開時距離營地已經不剩幾步路,按理來說衛軍到來這麼大的動靜他應該有所反應才對,怎麼到現在都不見蹤影?
鹿肉由粉白變作金黃,柴火爆裂,脂香四溢,眾人心中卻越發不安,將領也沒了吃鹿肉的心情,揮手指派十名衛軍去周圍找人。大約過了一刻鐘,一名衛軍神色慌張地跑回營地,磕磕絆絆道:「回稟將領,人……找到了。」
將領心生不悅:「人呢?趕緊帶過來一起回去。」
衛軍靜默了好幾秒,最後不得不咬牙說出那兩個字:「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