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啟航
每年奪旗訓練雖然驚險,但多是有驚無險,這次還未出海就折損了一名成侯勇士,讓良余首領嬰北十分頭痛。他一面派人傳信給成侯首領,一面催人安排狄明的葬禮,百忙之中還分心邀請其餘五位勇士共進了一次晚宴,以確認這幾個年輕人沒有被突如其來的意外擊沉,失了出海奪島的信心。
晚宴上,嬰北首先表示了對五位勇士的讚賞,然後神色悲痛地緬懷了與他只有一面之緣的狄明,一字一句,聲淚俱下,煞有其事。
「林間光線昏暗,確實容易不小心掉落獵戶的陷阱,可誰又能想到這刀尖上居然抹了毒!唉,可惜了狄明勇士,壯志未酬,英年早逝。」
「可我大陸男兒向來無懼艱險,從不會被輕易擊退,來,我敬大家一杯,希望在座的諸位勇士,出海后一帆順風,凱旋歸來,也算不負狄明勇士之夙願!」
舉杯碰盞中,當塗仔細觀察著每個人的神色,大家眼中俱是悲傷,情真意切,就連周饒的臉上都平添了幾分悲戚。
平地風波,出海的行程卻是根據洋流和風向早早定下的,不宜更改。五人稍作休整,再見莫渠已是出發前夜。也許是因為今年還未出征就死了一人,這次踐行晚宴規模較往常要小了許多。當塗不止一次撞見過聯盟衛軍議論這件事,他們言辭鑿鑿,確信兇手就在其餘五位勇士之中。看見當塗來了,他們又避而不見,比起之前的不屑,現在更多的是惶恐。
孟門曾在奪旗當晚就將眾人聚集,仔細聽了畢方和海禹的敘述。狄明的死,畢方最為自責,他一遍遍不厭其煩地回憶與自己同行路上狄明有無反常處,回憶自己是否見到過什麼奇怪的類似捕獵陷阱的地方,答案自然都是否定。去撿拾柴火的海禹方向不對,從他那裡得到線索的可能微乎其微。眾人又將目光轉移到當塗身上,閃爍的煤油燈光下,面對這一張張熟悉又陌生的臉,當塗莫名有些心悸。
歸來這一路他已經將整件事情理清了七七八八,如果兇手是他們五人當中的一個,那麼無疑孟門和周饒嫌疑最小,其次是畢方,他再蠢也不會蠢到殺害與自己同行的人,獨自歸來。這樣看來,最大的疑團就在自己和海禹身上,海禹有什麼理由殺害狄明呢?他對外總是一副單純樂天的模樣。那麼自己呢?眾人總是一起行動,除去這一日的畢方,只有自己和狄明有過一整天的獨處,彼此是否產生了矛盾,或者只是單純察覺出了對方的弱點?
「我不知道。」當塗懇摯地回答道,「我去撿木柴時沒見到他。」
孟門銳利的目光直直釘在當塗臉上,像是要撕破這層麵皮,扒出些真相。畢方和海禹察覺到氣氛不對,趕忙岔開話題。
經過一晚的思考,眾人明白了一個道理——在狄明死因大白之前,所有人都帶有疑點。最好的解決方式是大家決口不提此事,畢竟對活著的五個人來說,這段危險的旅途才剛剛開始。
當塗蹲在物資旁做第無數次清點,按照雨師所言,明天清晨五點他們就要啟程。寂靜的深夜中,背後一聲混雜著濃痰的咳嗽聲突然響起,當塗隨即轉身,在幽幽的燈光下看見一張刀削過的臉。莫渠緩步來到了距離當塗不過一步之遙的地方,他沉默了會兒,然後開始繞著木船審視。
「不相信別人的準備,是對的。」老人彷彿對著遠方說話,他與當塗之間隔著一條高大的木船。當塗順著聲音抬頭望去,猶豫了幾秒,才做應答。
約莫五分鐘后,莫渠重新回到當塗面前,他伸手捏了捏年輕人胳膊上壯碩的肌肉,露出了一個似有似無的微笑。
「今天早點睡,出海可不輕鬆。」說罷,老人轉身背對他擺了擺手,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天未破曉,東方海平面躍出一點魚肚白,此刻是清晨四點,勇士們已經齊聚良余東邊深水良港——崇吾灣。每年慣例的出海壯行儀式不能少,他們必須抓緊時間,趕在太陽完全出現前將船駛入崇吾灣。
「姑媱周饒,升山當塗,倫山海禹,良余畢方,碣石孟門。」莫渠每叫出一個名字,就有一位身姿挺拔的年輕人站出來,矗立在陣陣海風中,宛若旗幟獵獵作響。
昏沉的海岸邊,兩百名聯盟衛軍呈八字形分列兩側,後方是整裝待發的五十名精壯水手,良余首領嬰北在群臣簇擁下,將寓意出海平安的羅勒葉鄭重交付到莫渠手上,老人合上蒼老粗糙的手掌,轉身,一步步走向停泊在岸上的巨型木船。木船由良余最優秀的工匠們歷時數年打造完成,共三層,虎頭鳳尾,九桅十二帆,錨重千斤,需上百人合力才能入水啟航,氣派非凡。
莫渠手捧羅勒葉,姿態虔誠,短短几十米路途硬是耗去了整整三分鐘,黑底金絲的柔軟皮革靴甫一踏上木質階梯,兩百名衛軍便如同收到指令,一齊發出震天怒吼。
這是五名勇士第一次參加出海壯行,之前雖然有所耳聞,並對出海做足了心理準備,但衛軍們這一吼,還是讓眾人精神為之一震,不由自主地燃起了胸口的火焰。
吼聲似一把尖刀,割開了昏暗的海岸線,遠處金光破雲而出,很快,海平面上就像是被撒了一層厚厚的金鱗。莫渠站立船頭,將羅勒葉插在虎首正上方。衛軍吹響號角,擂動鼓錘,在一片激昂中,莫渠與兩名水手一起,徐徐展開主帆。
眾人登上甲板,在首領的注視中,在兩百名衛軍的推動下,巨大的木船轟然入海,正趕上遠處太陽的邊緣躍出海平線。當塗隨莫渠站在船頭,望著緩緩遠離自己的海岸與人群,百感交集。距離他被衛軍從山洞中捉出不過大半個月的光景,這世間的一切,好像已有了天翻地覆的變化。
出海后水手們逐漸忙碌起來,他們分作兩組,輪流當值,既要負責升帆降帆,調戧轉腳,又要在無風或逆風時搖櫓划槳,為這艘巨輪提供動力。連日來繃緊的神經難得鬆懈,海禹立馬卸了姿態,彎腰趴在船頭護欄上,盯著遠方變成芝麻粒大小的送行隊伍,念叨著:「要我是首領,大可喊崇吾灣的漁民們幫忙推船,事成后還可以分他們一點賞錢,一舉兩得。」
登船前他們都看見了,在衛軍之外,數百米之後,遠遠站著一群看熱鬧的漁民,他們大多衣衫襤褸,瘦骨嶙峋,手上拿著簡陋的捕魚工具,滿臉惶恐,不敢靠近。即便是在衛軍擂鼓吹號時,依然無動於衷,面色木訥。
這個疑問在當塗心中一閃而過,他以「人多手雜容易壞事」說服了自己。這會兒海禹主動提問,他難免豎起耳朵好奇答案。
正在關注水手的莫渠似乎沒有提到海禹的疑問,畢方看了眼仰首看帆的老人,猶豫是否應該回答。
糾結再三,在海禹殷切的目光注視下,畢方沒能忍住,終於開口:「因為他們只要靠近了,就會被處刑。」
「處刑?」海禹、當塗和周饒俱是一臉驚訝。
「為什麼?」海禹急切地追問道。
莫渠終於注意到了這方動靜,他掃了眼沉默的畢方,復又收回目光,他的意思很明確,這個問題已經由崇吾灣人自己回答。
畢方緊握欄杆的手指關節已然泛白,他將視線投向模糊不清的海岸線,憤憤道:「因為他們會搶走船上的東西,吃的穿的用的,他們人多勢眾。歷代首領都下過命令不許搶出海的物資,但是崇吾灣的人太窮了,大海早就撈不到東西了。」
「難道他們不知道只要出海的人成功進入千石島,奪得寶藏,大陸上所有人就不會再餓肚子了?」
嘴拙的畢方被言辭鑿鑿的海禹噎得一時說不出話,倒是疏離於眾人之外的周饒憋不住,發出一聲嗤笑。
「你敢保證島上有寶藏?你敢保證我們得了寶藏就等於整個大陸人得了寶藏?」周饒用力甩了把袖口,昂首去往船艙。
當塗吸了口冷氣,越過海禹肩頭,看見臉色鐵青的孟門埋頭若有所思。似乎人人都帶上了心事,又或許,隨著航程正式開啟,有的人已經疲於穿戴面具。當塗遙記自己最初與另外五人匯合的那個夜晚,畢方與周饒爭執不下——
「這趟旅程就是去送死!千石島上哪有什麼神仙!」
「呵,我看你就是個懦夫,這話你留著跟你們部落首領說吧。」
不過短短數日,兩人的態度已經截然相反。
「崇吾灣,崇吾灣,天晴時能看見島上。」畢方毫無徵兆地唱起了當地小調,眾人均是一愣,他的聲音粗壯低沉,誰都沒有聽過的調子在眼下這種寂靜而壓抑的氛圍下,在巨輪上空環繞著,隨海風而去,滑過面龐,蒼涼中透出詭異。
莫渠不知從何處摸出一隻煙斗,用火石點燃煙絲后,咂了一口,望著茫茫遠方,感嘆道:「大陸最好的港灣,大陸最窮的地方。」
餘下的幾人在甲板上站了許久,他們皆是第一次出海,雖然出發前莫渠已經與他們做過數次推演,但當雙腿真正立在海浪之上,大家心中的感情必然與在陸地不同。
既然大家都不願回到船艙,莫渠也就趁勢而為,蹲身在甲板上展開航海圖,最後一次為大家講解航海路線。崇吾灣出海,趁著西南季風,一般情況下半個月的時間就可達到千石島。但在抵達「穹頂」之前,他們必須穿過一片綿延近百公里的「淤泥帶」,爾後是「亂石堆」,幾十年來,無數船隻在這兩片區域沉沒。
「根據以往經驗,我推斷千石島是海中凸起的一塊岩石,『亂石堆』是它的一部分,是礁石。看見礁石,我們就必須下大船,乘小舟,再往裡走需要泅渡。」莫渠在「泅渡」二字上加了重音,四名年輕人不由抬頭看向他,老人猛吸了一口煙斗,蒼老的嗓音混雜著嗆人的煙草味,在朝陽中緩緩升起,「我出海七次,只有三次成功穿越礁石,到達泅渡點,再往前游一個小時,就可以看見穹頂了。」
「您不是次次都能到達穹頂嗎?」海禹問出了大家心中共同的疑問。
老人咧開嘴,露出滿口焦黃髮黑的爛牙。他泰然自若地在甲板上磕著煙斗,不緊不慢道:「穿不過礁石,我就掉頭往北走。我之前沒同你們說過……」老人悠悠抬起臉,望向那幾張稚氣未脫的面龐,「千石島並非鐵桶一個,周圍的高牆、旋渦和礁石之間互不相連,它們之間是有間隙的。」
眾人聞言,均眼前一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