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風暴

第九章 風暴

船上的日子過得昏沉,起航時眾人心中的期待和新鮮感逐漸被茫然和麻木取代,好在莫渠和雨師經驗豐富,選的日子好,一路風浪不大。整艘木船長約六十米,除底部的壓艙和貨艙外,甲板之上分為三層,一層為水手生活場所,二層隔出八個房間,分別作勇士住房、訓練房和會議廳,莫渠獨佔第三層,這一層也可被稱作指揮中心。

在到達「淤泥帶」之前的漫長時光里,所有勇士都必須找到打發時間的手段。為了保持警覺,當塗依舊延續了日出而起日落而息的習慣,早上睜眼先繞甲板跑二十圈,然後去飯堂用餐,再去訓練房做負重訓練,午飯過後他會小睡片刻,下午的時間相對更加漫長,不過一般這會兒所有勇士都會聚集會議廳,莫渠偶爾會前來為大家講述一些航行途中的見聞,但多是不痛不癢的內容,並不能觸及根本。就連一貫後知後覺的海禹都聽出了莫渠的言外之意,他悄聲問當塗:「莫渠與我們不應該知無不言嗎?他藏著掖著對航行有什麼好處?」

當塗不知如何回應。

事實上,自上船后,畢方、周饒和海禹都不止一次旁敲側擊,希望能從莫渠口中套出些求生秘訣。孟門和當塗雖然不說,但總歸內心也在時刻關注。莫渠每次都找借口敷衍過去,說你們到那兒自然知道怎麼辦。

駛離崇吾灣第五天,天氣陰沉,巨大的木船如往常,在海浪中破開一道口子,船身四周,浪頭卷著白色泡沫,層層疊疊,聚散離合。當塗站在甲板上,遙望陸地方向,連隱約的影子都瞧不見,天地間盡染灰暗。

有微風吹在臉上,帶著海水特有的腥咸,和五月掩不住的春意。他記得莫渠前兩天提到過,這個季節,海上總要比陸地上涼上許多,但他仍舊能夠從涼風中感受到山間的溫暖,彷彿萬物新生的氣息走過千萬里路程,來到了他的腳下。

興許是船上生活太過無聊,當塗、周饒、海禹、孟門、畢方五人又開始頻繁交談,在避開「狄明」二字的前提下,他們甚至可以把酒言歡。當塗受夠了擔驚受怕的日子,他想用若無其事的交流麻痹自己。好在海禹歡脫的性格沒受影響,極大緩解了眾人之間的尷尬,他依舊喜歡纏著孟門解答問題,央求畢方講海上的故事,跟在當塗屁股後面跑來跑去。當塗早起繞甲板跑圈,他也跟著跑,堅持不了二十圈就跑十圈,對自己很縱容。別人都好奇當塗早上為何要吃米飯,海禹不管,他也跟著點一碗,把蘿蔔乾嚼得嘎嘣脆響。當塗有時候心軟,想勸自己丟掉狄明那番無頭無腦的猜想,也許狄明真的是掉落獵人陷阱而亡,自始至終,海禹沒有任何過錯。雖然這麼想,但他仍然在枕頭下方藏著匕首。

又過了幾日,莫渠破天荒地把眾人叫來三層碰面。雖說二層與三層之間不過一條短短的旋梯,但平時除了莫渠本人,只有送補給和打掃衛生的侍從能夠踏上第三層的地板。五人皆是第一次來到這個神秘的地方,不禁好奇心作祟,四下環顧,左右打量。三層格局與二層相差甚遠,一共被隔作四塊區域,莫渠的住處在最後方,中間是一間起居室和一間工作室,緊挨船頭的是主控室和挑伸出去的瞭望台。此刻,眾人都站在工作室門前,望著正中央的莫渠,遲遲不敢邁出腳步——這個數平方大的空間內,地面上、牆壁上、甚至天花板都貼滿了航海圖,層層疊疊,讓人看不出房間原本的樣貌。

莫渠躬身埋頭在桌子上的一堆航海圖中畫著什麼,他沒有看向眾人,只是招呼道:「進來吧,不能被踩的圖我都貼在了牆上。」

認真看過幾張海航圖,當塗發現雖然航海圖本身沒有區別,但每張圖上都被用顏色各異的墨水畫出了不一樣的路線,不少航海圖的空白處還標明了更為複雜的數字。孟門沉聲低吟:「這是時間和風向。」聞言,原本不甚在意的人也都趴在牆上瞧了個仔細,原本安靜沉默的室內,吸氣聲和驚嘆聲此起彼伏。在見到「傳說中」的莫渠以前,所有人都對他抱有不切實際的想象,譬如幻想他體格健壯,威武強健,又或者以為他峨冠博帶,美髯目明,當一個枯瘦乾癟帶著一身魚腥味的老頭站在眼前,雖面上不動聲色,但內心確實有所失落。久而久之,大家將他的英勇事迹全部歸結於他的機敏、投機和老謀深算之上,再也不記得傳說中的「英勇」二字當做何解。

莫渠終於抬起頭,用眼角掃了遍眾人,緩緩道:「不出意外,明天一早我們就能看見千石島。」他的聲音不大,卻每個字都砸在了勇士們的心尖上。所有人在這一瞬間瞳孔猛縮,從頭到腳每一塊肌肉都在不受控地震顫。當塗勉強用力呼出一口濁氣,指尖將掌心掐出痛意,經過讓人麻木的漫長航行,「千石島」對他們來說再也不是一個虛幻的名字,他們就要見到它了,見到這座傳說中的遍地黃金、雲霧縹緲的仙境!

莫渠當然了解眾人此刻內心的狂喜,他留給大家足夠的歡慶時間,又過了一刻鐘,才繼續開口:「見到千石島后,我們還需經過兩天航行才能到達『淤泥帶』,如果不出意外,穿過『淤泥帶』和『亂石堆』還要花費掉至少三天時間。」

莫渠原本以為這句話一出,這群年輕人會泄氣不少,但他顯然估錯了眾人對連日枯燥乏味航行的抗拒,哪怕只是能見到不一樣的風景都足以令人振奮。於是莫渠不再多費口舌,轉身推開房門,來到瞭望台上,看著遠處團團霧氣和陰沉天空,眉間緊皺,常年藏於褶皺中的一雙眼睛終於完全睜開,目光灼灼。比起屋內這群初次遠航的年輕人,這已經是他第八次出海,他回憶起千石島內草木繁茂的樣子,在那似是千萬年來無人驚擾的寧靜中,一隻拖著長長七彩尾羽的鳥兒立在枝頭,光彩奪目,叫人移不開眼睛,它如鏡面般平靜的漆黑雙眸,穿過穹頂,居高臨下,以孤傲絕美的姿態俯視著腐朽的、陳舊的、破敗的自己,幾十年的記憶啊,倏然間如洪水般鋪天蓋地而來。

大陸上最了解千石島的莫渠知道,如傳說所言,那裡確實是遙不可及的仙境,所有大陸人站在千石島面前,即便未能觸碰它,就已經自慚形穢。

第二天一早,遠處突然出現一團黑雲,有經驗的水手們奔走疾呼——暴風雨搶在「淤泥帶」之前到來。莫渠遣散了甲板上急欲眺望千石島的勇士,叮囑所有人必須乖乖呆在船艙里,並且互相仔細綁好對方。面對這條怪異的指令,一開始大家還有些抗拒,直到毫無徵兆的大浪將眾人掀翻在地,所有人大眼瞪小眼盯著頭頂上的甲板,感覺各自胸腔里陣陣翻滾,才忙不迭地爬起來找繩子。當塗用強壯的雙臂撐起身子,跌跌撞撞想往外跑,兩條腿還沒站直就將昨夜的飯菜吐了一地。

「怎……」么字在周饒的嘴裡轉了個圈,最後是胃酸搶先一步從口腔和鼻腔同時噴濺出來。

一時之間整座船艙內哀鴻遍野,一層的水手們,二層的勇士們,全都如牲畜般在地上滾作一團。他們不斷被風浪拋棄、落下,不停被撞向堅硬的桌面、床鋪與甲板,所有人都覺得自己肋骨斷了,脊椎裂了,額頭上破了口子,血流不止,每個人都見到了光怪陸離的景象,或群星閃爍,或流光溢彩,或灰濛暗淡。

貨艙內真正的牲畜們此刻更不得好過,雞飛鴨跳,亂作一團,在漫天飛舞的絨毛里,甚至有幾隻雞鴨穿過滑開的艙門,跑到了甲板上,前赴後繼地跳了海。負責看守貨物的水手們剛向伸出手去撈,一個浪頭捲來,精壯的漢子就如同浮萍般被拍去了船舷另一側。

時間在此刻失去意義,所有人在絕望中期盼著風暴儘快遠離。他們無法計算自己已經在甲板或天花板上滾了多久,眼下這個浪頭又是第幾個浪頭,這是他們中大多數人第一次經歷暴風雨。

不知過了多久,腳下的海面不再劇烈起伏,耳畔呼嘯疾厲的狂風漸行漸遠,莫渠解開繩子,指揮尚能動彈的水手和勇士,叫他們檢查傷勢、整理屋內散落一地的物品、去甲板上拎桶進沖刷地板,眾人邁著虛軟的腳步,陸續行動起來。莫渠起身往最底層走去,他需要檢查貨艙和壓艙有無破損進水。貨艙內雖然滿地狼藉,但水手們已經開始井然有序地忙碌起來,不多時,散落一地的食物被重新堆放整齊,破損的爐灶被修繕完畢,管事的站在貨艙中心,忙得像只陀螺,他一面指揮人手盤點庫存,一面還要親自驗證、核算、記錄損耗。莫渠站在木梯上觀察了一會兒,面露笑意,他對所有人都進行了讚賞,並吩咐廚師晚上「做頓好的」,讓大家「補補虧損」。

粗略收拾完屋內物品,當塗灌了一壺涼水壓驚。他的耳邊依舊殘留有風暴的呼嘯,眼前甲板和天花板連成一線,叫人難以分辨,他需要去甲板上呼吸清冽空氣。當塗扶著牆壁,最初幾步雙腳打絆,雙股戰慄,好在體格強健,待他挪動到走廊,全身已舒爽許多。走過長長的迴廊,再下一層階梯,潮濕的甲板赫然入眼,當塗腳下一軟,差點被撲面而來味道熏了個趔趄,他想看清船駛到了什麼地方,但刺目的陽光照得他眼前一片暈黑,吸一口氣,一股難以言喻的腐臭枯敗的氣息經由鼻腔滿溢至整個胸腔,令人昏聵窒息。

「我們到淤泥帶了。」孟門不知何時也來到船頭,他望著遠方深吸一口氣,轉瞬間臉色煞白。等到當塗好不容易適應暴風雨後的陽光,看清了眼前的景象,孟門已經趴在他旁邊的欄杆上,吐盡了最後一滴膽汁。

「來人啊,出事啦!」身後的嘈雜聲平地而起,當塗耳邊嗡嗡作響,他聽不見哭喊的人說了些什麼,此刻,在他眼前,只有一整片望不到邊際的黑亮的海,和凝固在海中的——森森白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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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河行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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